第三五三章 荒涼

榆錢胡同, 劉府。

天剛蒙蒙亮時劉泰安半睜開了眼, 習慣性地伸手去拿床邊的衣裳。矮榻上的衣物是早早就用暖香熏好的, 冬季一般是荼蕪香, 夏季一般是九和香。他閉著眼睛摸了幾回都沒摸到衣物,就有些狐疑地側轉了頭。

落地織了四季如意團花的帷幔低垂, 襯得屋子裏有些昏暗。劉泰安有些迷糊地想著, 蓮房去了哪裏,怎麽沒有在屋子裏梳妝,也沒有過來侍候自己更衣上朝?難不成又帶著她的侄女到城外燒香拜佛去了嗎?他渾渾噩噩地坐起來只覺頭暈目眩, 應該是昨日的酒水還沒有緩過勁!

劉泰安模糊地想到,昨夜為甚事情喝酒來著?他蓬著頭發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猛地沖到門前打開房門,就見眼前是鋪天蓋地的一片縞素。回廊屋角處處都懸掛著雪白的燈籠,上面大大的奠字讓人看得雙眼生疼。有貼身侍候的仆役見他醒來,連忙遞過麻布孝衣, 哭喪著個臉道:“大人快些換上吧,叫外人看見了不好!”

也是, 正逢老爺新喪,這位大爺倒好, 不好好地守在靈堂前哭靈, 而是悄悄躲在後院喝酒。難怪道現在為止沒有一個客人前來祭奠,有這樣的後人老爺在棺材裏待著也不會感到安寧吧!可憐昔日位高權重的劉首輔, 只怕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身後竟然會如此淒清吧!

劉泰安赤著雙足在院子裏踉蹌地走著, 努力地辨認此時此刻是不是一場大夢。

劉府的院子是重金請了名師名匠前來設計的, 四時有花處處有景。枝蔓低垂繁花盛開姹紫嫣紅,一樹芍藥開得尤其妖嬈,花木生得茂密繁盛卻不知為什麽憑空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觸。劉泰安的喉頭上下滾動,不可置信地指著眼前的白幡並燈籠道:“誰準你們掛上去的,叫少夫人過來,她是怎麽當的家就由著你們這些奴才瞎弄!”

仆役一怔忙回道:“老爺已經去了三天了,眼下天氣還有些溫熱,再不把喪事辦起來只怕老爺的屍身要壞。管家已經出去往各府裏借冰去了,就是這般府裏也支撐不了三五天。少夫人也走了,大人您還是振作起來,家裏一攤子事情都還等著您拿主意呢!”

劉泰安這才恍惚記起那日坤寧宮張皇後壽誕上發生的事情,他咬著牙澀聲問道:“蓮房……,少夫人真的走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仆役看多了大戶人家的腌臜事,卻還是被劉家的無情無義給鎮住了,低著頭答道:“是老爺讓管家堵在大門口親自將少夫人攆走的,還有崔家那位表姑娘也一並不準他們進門,說她們是喪門星,不準她們再進屋子臟了劉家的門第。少夫人和表姑娘在門口哭了好久……”

劉泰安艱難地扶著欄杆,看著水池裏的錦鯉在即將開敗的荷葉下歡快地遊來遊去。他忽然感到無比地刺眼,喃喃道:“都是我懦弱,當年我沒有護住安姐,現在我依舊沒有護住蓮房,我對不起所有人。”他呵呵苦笑了兩聲,終於有些清醒過來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秦王殿下走後不久,老爺就沒了?”

仆役瑟縮了一下身子,低低應了個是。

劉泰安揮揮手又一個人回了屋子,內室的梳妝台上依舊放著崔蓮房慣用的銀柄靶鏡。有多少次,那人梳了式樣時興的發式或是得了一件新首飾,就興致勃勃地轉過頭來,嬌俏地問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嵌螺秞的四門衣櫃裏,依舊掛著崔蓮房在擷芳閣定制的衣衫。她是個愛美有極會打扮的婦人,每回出門都要把衣服首飾配好。許多樣式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每每她把新款式穿上身之後,京裏才會漸漸流傳開來,其實很多同僚在私底下都艷羨他有這樣一個能襄助夫婿又能持家的美貌夫人。

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醉心於金石之術,不再關心家裏的大小事情了呢?在父親面前他的唯唯諾諾變本加厲,想比之下崔蓮房反而是頭腦清楚應對得當。於是,父親漸漸地將一些事物交給了蓮房。與宮中長姐劉惠妃的聯系人也變成了她。再後來,他就發現在這個家裏很多重要的事就插不上嘴了。

劉泰安無意識地望著妝鏡裏木然無神的人,臉上蒼白地不見一絲血色,眼底下浮現厚重的倦意。指尖忽然刺痛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枚雙如意點翠長簪尖利的尾端刺穿了皮膚,立時就有一點殷紅的血跡冒了出來。

那天,伏在案上的父親也是這般模樣。看起來好好的,只有嘴角有一絲血沫子,但是人早已變得冰冷。仆從們告訴他,父親生前唯一見過的客人就是秦王應旭。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皇帝這是要劉家人為二十年前枉死的文德太子償命。這就是帝王,隱忍二十年終究清算了這筆欠了許久的爛賬,還連本帶息地毀了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