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九章 夫妻

大殿上侍候的人都恭敬退下了, 五間相連的槅扇門大敞, 屋角的點金法花卉熏爐裏有青煙裊裊。

皇帝盯著遠處的紫檀木山水樓閣十二扇落地屏風,仿佛從肺腑裏吐了一口氣道:“二十年前朕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不想今日始兌現。雖然來得晚了一些,畢竟沒有食言。等身敗名裂的崔氏姐妹返回彰德, 等待他們的就是錦衣衛的鐵鐐和枷鎖,朕要用他們全族的血祭奠昶兒的在天英魂。”

張皇後雙目怔然, “那幾年,我無數次地夢見昶兒倒在我的懷裏,嘴角的鮮血怎麽也擦不幹凈。他睜著眼睛看著我,裏面盡是不甘和委屈,我能做的只有無助地嘶喊。你既然早就查到崔氏姐妹為了私情私利合夥構陷我的昶兒,為何不早早揭穿非要我苦等這麽多年?”

皇帝自顧自重新倒了一杯梨花白, “勝利的果實捧在手心, 正要細細品嘗之時,卻被人一古腦兒地打翻在地, 還胡亂踩做稀爛的一團泥, 這種得到過又失去的痛苦遠遠大於一切。朕就是要讓這些人好好嘗嘗這份求不得的痛楚, 讓他們永生永世至死都不能忘懷!”

張皇後望著丈夫臉上深刻的紋路, 忽然感到一陣陰寒。莫名想起遙遠的從前曾經讀過一首詩文:至近至遠東西, 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這世上有些人即便是同床共枕數十年, 也不清楚那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皇帝卻忽然笑了起來, 慢慢地地搖晃著嵌銀素彩酒盞, 眉眼裏有不容錯認的得意,“你看,經過整整二十年的籌劃,朕將盤踞中土百年的世家一一擊潰。就是執掌江南文壇牛耳的彰德崔家,嫡支嫡脈所出的三個兒女都私德有虧行為不端,今日過後的名聲勢必會一落千丈臭不可聞,看誰還敢依附在這些僵蟲身上?”

張皇後難以置信,“既然你如此厭棄這些世家,為什麽當年還要為昶兒聘娶崔家的女兒?你為了懷柔這些世家,就不惜拿昶兒做了擋箭牌?”

一身天青色地暗花芝麻地常服的皇帝面上閃過一道陰鷙,“昶兒在宮裏的簪花宴上一眼就瞧中了崔玉華,為求允婚特特在朕的寢殿前跪了一晚上,那時你不也是束手無策嗎?昶兒仁善,雖然不能開疆辟土卻是個安分守成的好儲君。朕原本是對他報有大期望的,不想十分掃了他的面子,心想不過是一個女人成全他也就罷了。”

皇帝猶有憤恨,“崔玉華進宮後恃寵而驕屢屢生事,朕就特地吩咐宮人在她的日常飲食裏下了避子藥,所以她成親五年膝下才沒有子嗣。單等朕騰出手收拾了崔家,就是崔玉華無聲無息消失的時候。即便昶兒不甘願,朕還有上百個法子對付她。一個無子又無德的女人,得到的疼惜最終是有限的。”

張皇後倒是沒想到還有這般緣由,一怔之後不由連連冷笑,“就因你的自作聰明,昶兒才被那些心懷惡毒之人尋到了空子,才會死得那般淒慘冤屈!早知道這樣,我情願他早早上表辭去太子之位,也省得背上那等汙名!”

皇帝怫然不悅,“皇家之人不爭不搶,不懂帝王的權衡之術,朕如何敢將江山托付於他?朕就是對他期望太過,才會時時鞭策與他。就是因為你心疼他縱容他,不敢過分苛責他,才使得昶兒性情懦弱,使得他遇事只知退縮忍讓!”

大殿上空空蕩蕩,只余下乾清宮的大太監阮吉祥在一邊侍候。他聽著帝後一句接一句的激烈爭吵,忽然覺得這樣像尋常百姓夫妻一樣鬥嘴埋怨,也比死水一潭波瀾不興要好得多。這些年來帝後二人表面上相敬如賓,其實因為各自的心結早已形同陌路。

忍了又忍,張皇後實在按捺不住心底深藏的怨恨,突地尖利質問道:“當年昶兒自盡而亡,其中固然是他性子懦弱使然。一則受人攻殲悲憤,二則心傷鄭璃為她無辜而死,最重要的怕是你真的要廢他的太子位。你在朝臣的面前屢次呵斥他,又處處擡舉他的兄弟們,是你的所作所為徹底擊潰了他最後一道防線。”

皇帝勃然大怒,將酒盞哐當一聲拋棄在地上,“你也知道他性子懦弱,一國之儲君遇到這麽一點磋磨小事就受不了。連鄭璃為什麽一心求死都不明白,轉身就急遭遭地喝下鴆毒,枉費了那丫頭的一片凜然大義,他的所作所為哪一點對得起人?他死了倒是幹凈,空留下一個爛攤子讓焦頭爛額的父母收拾,他哪一點配當儲君?”

張皇後抿緊嘴唇,額角的青筋隱隱浮現,“昶兒待安姐從小就跟親妹妹一般,我實在沒有想到竟然有人行事如此齷蹉,將那樣不堪的臟水潑在他們的身上。這麽多年我一直有個疑問在口中難以問出,安姐當真是自證求死?”

皇帝眉峰一陣跳動,實在是氣得無力,“難不成你跟昶兒一樣,真的以為是朕在蓄意逼迫嗎?當年朕剛剛把那幾封信拿出來,跟她說這是她丈夫劉泰安親手送至宮中,她一下子就垮坐在地上。叫人奇怪的是,她一滴淚水都沒有掉,只是跪在地上懇求朕容許她將孩子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