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5/13頁)

天色將暗不暗,木葉草叢有些沙沙聲。蘇離離放眼看去,山坳處走來個青色人影,影影綽綽也看不分明。蘇離離轉身欲往回走,卻見那人步履從容緩慢,卻又專注地朝著這邊行來。漸漸近了,更近了。

蘇離離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潔,卻退去了青澀,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蘇離離高出一個頭。他在離她三尺之外站定時,望著她的眼中無悲無喜,只是專注,襯著身後薄暮,似從前世走來。

寂靜中,他的聲音低沉愉悅,“姐姐。”

蘇離離被淩亂的風吹散了頭發,她撩開頰邊的發絲,疑幻疑真,低聲道:“木頭。”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著彼此,卻仿佛觸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後院葫蘆架下稀松細碎的陽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們記得一段時間,並非記得它的細節,而是因為種種見、聞、觸、動,編織成某種模糊的感覺,印入了靈魂。

蘇離離語調遲滯,在唇齒間輾轉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聲叫道:“木頭。”

這聲音讓他頃刻動容,未及說話,蘇離離已撲上前去,將他狠狠一推,大聲道:“你死哪兒去了?”聲雖狠惡,眼眶卻紅了。

木頭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卻仰頭笑了。蘇離離一把將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來?”

木頭由她按著,卻微笑地看著她:“回不來。”

蘇離離愣了一愣,眉頭一擰,“怎麽?惹桃花債了?”

木頭苦笑,“沒有。快死了。”

蘇離離松開手,目光刀子一般紮在他臉上,“你都幹什麽去了?”

木頭看著這雙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復死灰般寂寥,卻是沉靜的喜悅,淡淡道:“也沒幹什麽,就殺了個皇帝。”

蘇離離咬牙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木頭支起身看著她,輕輕道:“難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蘇離離一把將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邊,道:“怎麽快死了?”

木頭慢慢坐起來,“當時受了極重的內傷,祁鳳翔認識韓先生,把我送到這裏來。韓先生用盡法子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我每天都需在溫泉裏療傷續命,不能有一日暫離,順便打撈被扔下來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撈起來的?”蘇離離問。

“嗯。”

她默然一陣,“你為什麽要殺皇帝?”

“他是我們的仇人。”

蘇離離端詳他清冷的神態,“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看著她,“我是木頭啊。”

“為何不告訴我做什麽去了?”

“因為可能有去無回。”

“那你過後也該給我一個信兒啊!”

木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那片竹子,沉沉道:“我的傷終究好不了,又不能離開峽谷溫泉。讓你知道不過是白白難過;即使你來見我,過不了兩年,我也還是會死,又何如不見。”

蘇離離靜了靜,眼珠子一轉,急急扯他的袖口道:“你不會死的,現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邊微弱閃爍的燈光,“我們快過去吧。”

說著拉著木頭起來,兩人往木屋那邊去。他走得很慢很穩,一步一步。蘇離離卻一眼看出他不如原來的矯健敏捷,心裏有些懊悔方才不該推他。放慢了步子,兩人走到木屋前,韓真迎了出來,一見木頭,笑得純粹真摯,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時繹之要救的那個人果然是他,蘇離離略略放下心來,卻禁不住一陣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進得屋去,時繹之正盤膝坐在蘇離離方才躺著的床上,依韓蟄鳴所教之法調息理氣。木頭甫一進門,驀然站住了。時繹之睜開眼時,眉目一凜,寒霜般冷冽肅殺。見蘇離離站在他身邊,意態親熟,沉聲道:“離離,你認識他?”

“他?”蘇離離轉頭,涼涼地問木頭,“公子,您貴姓啊?”

木頭眼色一絲不亂,望著時繹之,卻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一年多前,時繹之時任內廷侍衛長,總管大內侍衛。其時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衛們懈怠,他卻恪盡職守。這夜正在偏殿靜坐,忽聞正殿輕響一聲,如貓撲瓦。時繹之內力深厚,耳目聰敏,縱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屬奔來,急告一聲“刺客”。

時繹之道:“皇上無恙?”

答曰:“被刺。”

他心驚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見一個人影倒縱而出,身姿翩然,平沙落雁般點地。時繹之武藝雖談不上冠絕天下,卻也在天下之巔,見這人刺殺皇帝,毫不慌張,舉動之間倒透著一股從容優雅。心中生慨,使出疊影身法,欺至他身邊。

那人步法碎而不亂,須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腳尖點地一劃,正是一招曼珠沙華。三途岸邊接引花,花開而葉落,花葉生生不相見。時繹之觸動情懷,收勢而立,細看那人。卻見是個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間反透著疏淡開闊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