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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格向他的手腕,右手直探他的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注至極,卻只擦過他的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退向宮墻之側。墻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下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的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的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躥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墻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於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歷歷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鹹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志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裏,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裏救了你,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於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裏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為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擡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蕩,“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拊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於丹田氣海,一一修復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沖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瀉,終於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裏。屋子只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幹凈放在那裏。她不由得想起從前,在後院的井邊打一桶水倒在盆裏,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齒。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緒繾綣,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只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裏,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嗎?”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裏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裏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