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暖絮亂紅(第3/3頁)

紫禁城裏發生的事,顯然他都知道,所以她的來歷他也了然於心。銅環嚇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鎮定道:“王爺誤會奴婢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才睡……”

他哂笑:“我知道殿下有床氣,該當如何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言,退下吧。”

銅環無可奈何,讓到一旁。他進了垂花門,繞過一樹海棠,上回來這裏還是大婚那夜,後來再想進來,她下了嚴令禁止他入內,他也只能隔墻興嘆了。

當初把行在改建成長公主府,朝廷雖然下令藩司籌備,但真正操持的還是他自己,所以他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極熟悉。那金絲藤紅漆竹簾垂掛在檐下,一片接著一片,或高或低地卷著,原先不過是死物,自從有了她,漸漸煥發出生機。

這幾日他在杭州,立在遍野的江水裏,腦子在指派人救災,心裏卻依舊惦記著她。不知她在金陵習不習慣,也不知她偶爾會不會想起他。以前回來後頭一件事是給太妃請安,現在是來見她。雖然她依舊事不關己,但比起以前的天長路遠魂飛苦,這點不解人意,又算得了什麽!

他漸漸到了台階下,擡眼看,她的臥房保持行宮最高規制,檐下的金鳳和璽翻新過,愈發鮮亮得耀眼。快見到她了,迫不及待,又隱隱生怯,站定後略緩了口氣,這才提袍上了漢白玉的台階。

入正殿,一室空曠,只有蓮花更漏發出輕微的滴答聲。他知道她在東暖閣裏,幾重沉沉的簾幔後有她的睡榻。他放輕手腳,一層一層靠近,幔子底下香氣彌漫,姑娘的閨房裏就應該是這樣的味道。他心裏咚咚跳起來,站在最後一道紗幔前,透過疏朗的經緯,看到一個嬌柔的輪廓側身躺著,衣裳面料柔軟,把她的身腰勾勒得異常玲瓏。他伸手想打幔子,猶豫了再三,料她已經睡熟了,怕進去吵醒她,惹她不快。

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聽見她低低的嗓音,問是誰。然後一肘撐起來,烏黑的頭發緞子似的,流淌到羅漢榻下的波斯毯上。

退是退不得了,只能往前。真好笑,究竟有什麽可怕的,幾次三番的大風大浪也沒有讓他卻步,一個小女孩罷了,還能吃了他不成?

他說:“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朧的輪廓一瞬變得清晰,她臥在那裏,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婉婉有點頭暈,只覺腦子困倦,神思也不大清明。簾後的人走進來,她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誰。看模樣身形是極熟悉的,是誰呢……她覺得自己在夢裏,既然是做夢,管他是誰!

她又躺回去,閉上了眼,喃喃說:“你來了……”

他沒想到她是這個態度,語調平和得讓他受寵若驚。他說是,“我回來了,殿下這段時間好麽?”

她笨拙地挪動了下,請他坐,也沒回答他,自言自語似的問:“天要黑了罷?”

他回頭看了看檻窗,分明天光大亮,難道她睡迷了嗎?

他趨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闊大,輾轉之後高高撩到了肩頭,一彎雪臂橫陳,有種震心的美。他心緒雜亂,隨口道:“我進來的時候瞧了,午時三刻。”

她咕噥了一聲,真不是個好時辰。大概戲文裏老唱,午時三刻推出去問斬吧。

這樣寧靜的時刻,他坐她躺,毫不起沖突,仿佛是長途奔襲後得到的最大的賞賜。他悄悄看她,她臉頰微紅,似乎熱得厲害,鬢角都洇濕了。中單的交領撕開了一點,露出脆弱的脖頸,頸上牽著紅線,垂墜一面算盤珠子大小的銀鎖,他知道,是她幼小的時候徐貴妃留給她的。所以這麽多年來,她還是在渴望親情,他一直默默旁觀,時間越久,越令他心疼。

他忍不住,輕聲問她,“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

她慢慢睜開眼,迷蒙地望他,一只手遲緩地探過來,爬上他的曳撒,攀過他的後背,然後環住腰,把臉貼在他的大腿上,帶著隱約的一點哭腔說想,“可是……不行。”

他聽見她的話,腦子裏嗡地一聲,三魂七魄儼然要離開軀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說什麽?是不是他聽錯了?就這麽承認說想了?他心裏五味雜陳,用力握緊她的手,俯身問她,“殿下說的,都是真心話?”

她眼神渙散,好不容易聚焦,看了半天,看見剛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覺得他應該是她曾經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她委屈起來,好多話想說,怕夢忽然醒了,他又不見了。於是伸出手去,搭著他的肩膀向下牽引,他靠過來,兩個人的臉頰貼在一起,她輕輕哽咽了下,手臂像常春藤,纏繞起來,犧牲所有的驕傲,把他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