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暖絮亂紅

黃梅雨季綿延的時間很長,不停下雨,天要漏了似的。起先還有興致聽風賞雨,漸漸開始變得無聊,婉婉的耐性幾乎耗盡,差點就要叫人備船,打算避開這濕漉漉的南方時,某一天終於放晴了。

陽光破空,從雲翳邊緣直射下來,她站在台階上,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歡喜,連心頭的陰霾都散了。

剛熨完衣裳送進上房的仆婦站住腳,朝外看一眼,大大松了口氣,“了得,這大半個月的,可算見著老爺兒了!”忙招呼後面跟隨的小丫頭,“再瞧半個時辰,要是不變天,叫幾個人把架子搭起來,褥子和衣裳都得通個風,見個光。南方氣候真是古怪得緊,原說比北京暖和,沒曾想天破了窟窿了,這一通好雨……”一面說著,一面往廊子那頭去了。

婉婉舒展著兩袖,閉上了眼睛。光是暖暖的,照在臉上真舒坦。她痛快吸了口氣,空氣裏有太陽的味道,伴著微風拂過臉頰,從沒覺得身上這麽輕便過。

“額涅。”身後傳來瀾舟的聲音,“兒子課業都做完了,請額涅檢點。”

她依舊沉浸,含笑說等會子,“我在曬太陽呢。”

她就像久澇後的花,迫不及待要汲取溫暖。年輕的臉對著太陽,嘴唇紅艷,睫毛纖長,皮膚太細嫩,在光下簡直是半透明的。

瀾舟卷著手裏的冊子問她:“什麽是老爺兒?”

她說老爺兒就是太陽,“你們南方人不懂,北京有好些土語,要是沒人解說,壓根兒聽不明白。像你跟人學戲呀,師傅說你‘唱早了’,就表示調兒起高了。還有天橋上的把式,沒什麽手藝,靠一張嘴掙嚼谷,這也有個名目,叫‘平地摳餅’。”

這些詞兒確實聽得少,瀾舟歪著腦袋問:“額涅上過天橋嗎?”

她唔了聲:“沒有,我也是聽小太監說的。天橋上好多有意思的東西,等將來有機會,我帶你和亭哥兒上那兒玩去。”

瀾舟背靠抱柱發笑:“是額涅自己想玩兒吧?”

她也不掩飾,眯著眼說是,“我長到那麽大,沒怎麽出過紫禁城。後來下降給你阿瑪,也是從宮裏到府裏,一路上看見的全是水,沒長見識。”說完回頭看他,“我早就想問你了,王府裏的人怎麽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兩百多年了,要不是瞧著封地在南京,我還以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著給他學,“啊懂啊,還有‘對過’,‘胎氣’……南京話,聽也聽不懂。”

瀾舟背著手說:“額涅不知道,府裏太妃就是北京人。當初嫁給太王爺,帶了二十多個陪房和仆從,這些人在府裏紮了根,府裏漸漸就盛行北方口音,連帶著我們這些小輩兒都學著了。”

這些其實都是場面話,囫圇能交代過去。事實上是宇文家每一代王爺,最後娶作大福晉的都是地道的北京人。不為別的,就是不能讓後世子孫和京城斷了聯系。你要上京,要說話要交際,都得和人溝通。緊要關頭他說他的京白,你說你的吳語,雞同鴨講,中間還得有個專門的通譯,辦事就費手腳了。不過終究是在南方生活,出門聽的都是江南話,有些字眼兒不及正統北京人那麽純正,就像她說的老爺兒,平地摳餅,很多他都沒聽說過。

“太妃在南苑待得太久了,有時候也缺點味兒,往後兒子就跟額涅學吧……”

婉婉笑說:“打住了,就論這個學字兒,北京也分宅門音和胡同音。官話還念學,土話就念‘淆’。我是長在宮裏的,終歸官話說得多,你要學最地道的,還得拜那些說戲的人當師傅。”她在他的總角上捋了捋,“依我說,學官話就成了,學得太正了,仔細人笑話你,把你當成天橋把式。”

她論到再高興的地方,臉上的笑也是自矜的。瀾舟病了兩天,是她親自在跟前照顧,因為瞧他小,病好之後也沒讓他搬出後院,什麽嫡母庶子,根本不是他以前設想的那麽工整嚴苛。她的脾氣很隨和,同誰都能好好相處,當然他阿瑪是個例外。當初他就說步音閣不能留,他阿瑪還想用她牽制步音樓,結果晃了晃神,把自己給坑了。

他擠出明媚的笑容來,“額涅在宮裏悶得慌吧?春天的時候做什麽消遣?”

她想了想,“養鴿子,放風箏。北京人都愛放風箏,有的給風箏裝上哨子和風燈,夜裏送個蜈蚣上天,一晚上都熱鬧。可惜那些點了燈的風箏落下來,易引起大火,後來京城就禁止,不許再放了。”

他點點頭,“不知底下人告訴您沒有,後兒是阿瑪千秋,王府裏要設宴,請了戲班子唱燈晚兒。明兒府裏庶福晉來給您磕頭,請您回王府主持,兒子是想,得了閑兒,兒子陪您放風箏去吧,您喜歡什麽樣的,兒子命人現紮。”

婉婉聽了,略頓了一下。說起宇文良時,真有十來天沒見著他了。上回榮寶說錢塘江決了口,他上那兒堵缺口去了,怎麽一去那麽久,就再沒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