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溫孤葦余(第6/21頁)

展昭暗自嘆氣,看端木翠時,卻見她面上竟似有羨慕之色。

“人若死了,需得這樣哭哭啼啼方才熱鬧。”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歿亡於家中親人,是一大不幸。”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來,將手中小毫在缽中攪來攪去,“可是我若死了,連個為我哭的人都沒有,想想都覺身後淒涼。”

展昭笑:“你是神仙,與天地同壽,安康長久。”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還有今日早些時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險遭不測。誰敢說安康長久?”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語安慰於她。

又聽她低聲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後,有人將我風光大葬,有兒孫為我披麻戴孝,出殯時沿路哀哭撒下紙錢,年年有人為我上墳燒紙,時時念叨起我,這樣才熱鬧些。可是能為我做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親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頭。有時候想起他們,連面目都記不清了,實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展昭低聲道:“瀛洲的日子,不盡如人意嗎?”

端木翠搖頭道:“不是不盡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個大哥叫楊戩,他遠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務繁忙,隔著很久才能來看我一次。有時候想想好生無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間那麽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麽好,一個人孤零零的,縱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樣?”

展昭笑道:“說的什麽話,什麽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認識的人嗎?公孫先生不是嗎?還有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不都是嗎?”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認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會好好安葬我嗎?”

向來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顧雲雲,未料到竟從端木翠口中聽到截然相反的話來,展昭知她並非說笑,但若真要說出“好好安葬於你”的話來,又覺匪夷所思違背常理,是以左右為難,只是說不出口,如此躊躇好久,忽地擡眼見到端木翠眸中滿是期冀,心中一悸,已有了計較,將她拉近身前坐下,柔聲道:“自然會的。不但風光大葬,還要年年上墳燒紙,時時心中記掛,不會讓你覺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動,反說不出話來,末了垂下眼簾,將小毫在缽中又蘸了一蘸,拉過展昭另一只衣袖繼續為他寫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寫了幾行又停下,將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許久,這才低聲道:“展昭,你這個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這麽好,將來莫要被人欺負才好。”

展昭失笑:“有誰會欺負到我?”

端木翠搖頭:“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說人善被人欺嗎。以後當真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會好好整治他。”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誰為我出氣?”

話甫出口,便覺後悔,只因著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後之事,他一時未跳將出來,這才脫口而出。雖說知道端木翠不會介意,但心下總覺怪異,似是故意出語咒她一般,不覺有些訥訥。

端木翠反認真起來,顰眉想了一回,喃喃道:“這倒也是……”

越想越覺理不出頭緒,不自省自己思緒混亂,反覺得眼前提問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臉色一沉,沒好氣道:“展昭,你這個人真是麻煩。別亂動,我在寫字。”

於是頃刻工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變作了“麻煩”。

所謂冰火兩重天,想必亦如是。

是夜,月洗中庭。

在聚客樓匆匆用了晚膳之後,公孫策、展昭並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廟。李掌櫃先還陪三人坐了會兒,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孫策勸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時,陪同在側的逝者家人也三三兩兩離去,走之前少不了過來又拜謝公孫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孫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禮,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聲慚愧。

醜時初刻,偌大城隍廟,便只剩了這三人。

日間勞碌,本就乏人,醜時又是一天內最疲困的時辰——偏這三人渾無睡意,一個賽一個地清醒。

端木翠就不用說她了,神仙構造,體質異於常人,雖說也會乏會困,但耐久力絕對一流,再撐個幾晚也不成問題。

至於展昭,他是心中有事——這一趟言說是並肩作戰,實則兵分三路,“主戰場”完全不同,兩兩之間無法策應,公孫策和端木翠,哪一個都讓他足夠憂心。

再說公孫策,他實在是給……嚇精神的。

膽子小不是缺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利於側面提醒我們謹小慎微熱愛生命,公孫策一介書生,閑時磨磨墨澆澆花研究一下岐黃之術,子不語怪力亂神若許年,平生做過最為兇險之事估計就是在刺客來襲之時保持鎮定兼與大人互相掩護著撤退,忽然間被許以大任,要在群魔亂舞之間獨立守住這一畝三分地,心下波濤翻滾、忐忑難安是絕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飽暖思溫床才叫不正常。再說了,大半夜的,坐在這破敗的城隍廟門檻上,身後是一殿的死屍,時不時還有陰風襲背,回頭看時,殿內漆黑一片,借著夜色,勉強能辨出躺著的一具具人屍,屍體首尾處的油燈內,盛著滿滿的泛著怪異光澤的槐樹油……這場景,擱著誰誰都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