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溫孤葦余(第5/21頁)

回頭看時,端木翠正站在殿門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過去,就見端木翠手中托了個盛了一半水的水缽,缽中斜搭了支小毫。正覺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橫豎你在裏頭也幫不上忙的,出來我幫你寫符咒。”

展昭了然,隨她到殿前階上坐下。端木翠將水缽擱在一旁,從腰間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處割了一道。俄頃血珠滲出,端木翠以手作筆,在缽中水面之上迤邐寫過。展昭只見淡淡血線氤氳開來,原本平靜的水面忽地便如燒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靜下來,一缽水已然丹砂般赤紅。端木翠籲一口氣,將那小毫在缽中蘸過,微微仰起臉來,先就展昭衣袖處寫開。

展昭留神看她筆法,只覺行筆甚是怪異,忍不住問道:“端木,你寫的是什麽字?”

端木翠一邊寫一邊道:“自然是倉頡造的字了。傳說他聞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寫就符咒,那些個妖獸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筆法太過冷僻,有些我都忘記怎麽寫了。”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展昭見她中途幾次停下,眉頭顰起,只是咬住筆杆出神,便知她又忘記怎麽寫了。還有幾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詞,默念了好幾次,方才續筆。展昭忍不住想著:端木這等性子,要她記這些繁復符咒和冷僻筆畫,確也不是易事。

不多時日頭高起,冬日和暖陽光灑將下來,暖意似從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得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擡起頭來,姣好容顏恰似鍍上一層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認真沉靜,較之往日,異樣美麗。展昭一時看得怔住,竟微微失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端木翠一叠聲喚他,回過神時,但見端木翠滿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麽?我喚你幾次你都不應。”

展昭唇角微微上揚:“我只是覺得,你這般安靜不說話時,似與平日間換了一個人,尤其的……好。”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好在哪裏?”

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顯,也不言語,只等她自說自話。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開了:“不說話時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裏聒噪了吧?”

展昭笑而不答,穩當坐看她如何應付。

這一點上,端木姑娘從不讓他失望。

“展昭,我也覺得,你不說話時,分外的好,好過你平日間千萬倍。不如這樣,我們都不說話,互不理睬,索性讓你好到底。”

端木翠說到做到,除了偶爾翻展昭兩個白眼之外,接下來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展昭卻也樂得自在,這幾日勞碌奔波,於冥道內出生入死,一顆心幾曾落過平地?忽然間便能如此安閑地坐於此間,沐著冬日晴光,旁側美人“紅袖添香”——雖然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畫符,間或扔兩記眼刀破壞情調——在展昭看來,已是難得奢侈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姑娘主動緘默,給他留出大幅余地,回味這幾日跌宕辰光。

許是性格使然,劫後余生,展昭更喜靜坐一隅,將兇險之途細細梳理,酸甜苦辣,諸多情愫,該揚棄者自揚棄,該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緩過勁來,重又整裝上路。旁人看來,還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澱許多——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哪一次真缺了這一環節,反周身各處都不自在,直覺少了些什麽,恁地怪異。

因此上,此時此刻,更覺分外寧靜、別樣安詳,略略展目,遠處屋舍之上,偶有炊煙揚起,也不知是哪戶懶起人家,誤了早膳時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來平;世事悲喜,悲處需待喜處熨帖。就如方才經歷大劫,必得眼前這樣的大安寧大祥和大平靜方能撫慰,否則永處駭浪,頻經譎險,他縱是鐵打筋骨也吃不消。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喉頭發酸,雙目亦隨之發澀——他總是如此,笑對生死淡看沉浮,卻常為身邊尋常細小事感動如斯。輕輕合上雙目,靜靜壓服下突如其來的情感上湧,這才嘆息般低聲道:“端木,這樣真的很好。”

“哈!”端木翠揚起臉來,一臉爛漫笑意,“展昭你輸了,說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開口,你就輸。”

“是,我輸了。”展昭微微點頭,“若得眼前景長久,我願多輸幾次。”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變作了文人嗎,說話都如此拗口。”

說話間,忽聽巷口悲慟聲起,兩人齊轉頭看時,卻又有一戶人家擡了擔架往這邊過來。啼哭的是旁側依著擔架的素衣婦人,身後跟了兩個才總角的小兒,牽著那婦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進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