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初至沉淵

殷商月色,比展昭這一生所見的任何月色都要曠遠。

兜頭一輪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觸手就可攪散,愈往邊緣處愈是稀薄,最終與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處。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禿枝丫的樹,孤零零地立於荒野之間,也不知在此處守候幾多寒暑,伸手輕輕一撣,像是能撣下成年累月積下的寂寞。

遇到這樹之前,展昭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並不準備停下,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撫住樹身,慢慢摩挲著粗糙且千溝萬壑般的樹皮,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氣味。

這已經是一棵老樹了,也許來年就抽不出枝芽,又或許下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過後,徒留朽爛的樹身。

但是此時此刻,它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事物。

異世所帶來的陌生與荒蕪之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墜下深淵,他並無痛楚,身陷泥淖,他也並無知覺。可是恢復知覺時,竟似再世為人。睜目之時,渾身戰栗,猶如重歷脫胎母體之痛。

踉蹌著起身,居然不知往何處去。東西南北,一般景致,極目處都是若隱若現的天邊。隨意取了一個方向,踽踽而行,足音嘆息般在身後縈回不去,一路踏起塵土,沒有遇到一個人。

無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撈針,尋而無索,求不得,無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屬此類。

位高權重,身世顯赫,她是風雲人物,眾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擁去,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找,隨人流而去,只求與她雙目相會。

念及至此,展昭面上現出溫柔笑意來。

他向來不將什麽高官厚祿權勢出身放在眼裏,但是端木翠的種種,卻讓他既感親切,又覺驕傲。

此時,他並不知,沉淵不同於迷夢,迷夢中的種種或許能如蛛絲般即抹即去,而沉淵,卻勢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聽之任之,那深痕漸漸鼓脹開來,終有一日劃地為壑,漸深漸闊,兩人各守一端,無舟無楫無渡橋,直到遠至目光都無法相會,真正形同陌路。

只盼有人知會於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那碎金斷玉的一刻,永不到來。

歇息了片刻,正欲繼續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聽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皺,迅速伏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地面。

有隱隱的有節律的震動聲,再過了片刻,面前的黃土似乎都有揚塵。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

馬蹄聲。

確切地說,是雜亂的馬蹄聲。

有馬蹄聲,就一定有人。而蹄聲雜亂,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果然,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馬背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姑娘。

當時,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隱在樹影之間的,那姑娘若沒瞧見他,可能就直接馳過,也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樹下的人影,面色一變,急勒馬頭。馬兒吃不住痛,搖轡嘶鳴不已,前蹄猛地揚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聲摔飛了出去。

當然是摔不著的。

展昭身形直如離弦之箭,瞬間掠至,長臂前探,半空一個急轉,已將那姑娘攬在臂間,另一手急拉馬韁,腕上使力,那馬兒執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了。

低頭看時,那姑娘鬢發散亂,直將面目都遮了大半,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嚇成這樣,倒是暗責自己唐突,當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則個,那姑娘忽然目中滾下淚來,撲通一聲向著展昭跪倒,哭道:“俠士大仁大義,還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凜,忙伸臂將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現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淚如雨下,指向來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頭,遇到剪徑的賊人。”

展昭再不多話,一掌拍向馬頭,那馬兒嘶鳴一聲,掉轉頭向,展昭順勢躍上馬背,伸手將那姑娘也拉了上來,沉聲道:“坐穩了。”

那姑娘未及反應過來,身子一仰,險些又甩了出去,好在這一回動作倒快,忙伸手環住展昭的腰,這才覺得耳邊呼呼風聲,兩旁路景,迅速後撤了開去。

行不多久,果見前方橫著一輛倒翻的馬車,車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車轅邊還淩亂插了幾根羽箭。三個短服葛衣之人,正圍攻車旁一須發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勝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轅棍,左沖右突,雖然破綻百出,倒也頗具聲勢,兼之那三個葛衣人嬉笑謔罵,頗似貓兒戲鼠,並不急將他收於囊中。不遠處另有一花白頭發的精瘦漢子,持了根拐杖,也與面前的葛衣人對陣。那葛衣人出手頗重,眨眼工夫,那精瘦漢子臂上已掛了彩,轉身奔逃時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