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是邪非邪

高伯蹇,倘若人如其名,理應高高大大,至少,是個威風凜凜的戰場殺將。

其實不然。

將軍案台後坐著的高伯蹇,矮矮圓圓、黑黑胖胖,臉上的肉一層疊著一層,下耷的厚厚眼皮幾乎要把綠豆小眼給遮沒了。他很響地啜了一口酒,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眼中透出既欣喜又迫切的光來:“先生,繼續,繼續說。”

於是那坐在案台對面搖著雉毛長尾扇的丘山先生——高伯蹇的親信幕僚,或者說是狗頭軍師,搖頭晃腦,拿腔拿調,繼續為高伯蹇演說投誠西岐之後的生存之道。

插一句,時下正值秋冬之交,丘山先生的雉毛長尾扇絕非納涼之物——事實上,殷商時出現的扇子,那時稱“翣”,起初都是用作裝飾的。所以丘山先生將手中的雉毛扇搖得風生水起,用意並非取涼,而是覺得這樣一來,自己的氣質更加卓爾不凡,風度更加翩翩優雅。

丘山先生一邊搖扇,一邊慢悠悠地指點高伯蹇的人生。

“西岐將領,素來不怎麽瞧得起殷商的降將——土行孫鄧嬋玉夫婦算是功勞不小了吧?將軍今日也看到了,他們和西岐戰將的關系頗為疏離,遠遠談不上熱絡。將軍也是殷商投誠過來的將領,更須行事低調,不要太過張揚。”

“那是,那是。”高伯蹇猛點頭,兼贊嘆不已,恨不得掏出個筆記本記下重點,時時研讀,溫故知新。

“目下看來,武王自然是西岐的首領——但是絕大多數的權力,還是控在姜子牙手中。”

高伯蹇露出“然也,英雄所見略同”的神情來。

“要說姜子牙,不能不說起他的身邊人。姜子牙的女兒邑姜,嫁給了武王。”說到此略略壓低聲音,“倘若武王事成,將來這邑姜,就是武王的皇後啊。屆時,姜子牙的權勢還不更是如日中天?”

高伯蹇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台,唏噓不已:“先生說的,我也知道,但是今次馳援,丞相連見我都不曾見,又如何攀上關系?邑姜已經嫁給了武王,想從邑姜處通關節,更是想都別想。”

丘山先生哼了一聲,內心很是不屑,但是面上是絕不會現出來的:“將軍怎麽糊塗了?今日在端木營見到的端木翠,是姜子牙的義女啊。”

高伯蹇連連擺手:“只是義女,這關系可疏了去了。”

“非也!”丘山先生一陣激動,雙手猛地扒住案台邊緣,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高伯蹇嚇了一跳,趕緊將面前還未飲的一盞茶推過去:“先生辛苦,喝茶,喝茶。”

丘山先生擺擺手,復又恢復了世之大儒的姿態:“將軍這麽想,未免謬之大矣。姜子牙是什麽人,什麽阿貓阿狗他都認作義子義女的?”

說罷還很富幽默感地拿自己舉例:“怎麽不見他認我?”

“那是,那是。”高伯蹇雖然腦中一片莫名,臉上裝出的恍然表情倒是逼真得很。

“姜子牙認端木翠作義女,個中深意絕非常人所能明了。”丘山先生很是驕傲於自己“非常人”的見地,“端木翠的生父是端部落的首領端木桀驁,母親是虞山部落首領的女兒虞山望姬。這兩個部落勢力不小,兼又遠離岐山,掌控起來本就不易。文王姬昌在時,用的是離間之計,讓這兩個部落互生齟齬,頻起爭鬥,這樣一來互有損耗,就落得姬部落獨大,端部落與虞山部落,任何一方,都無法與姬部落抗衡。誰知端木桀驁偏偏喜歡上了虞山望姬,誰知虞山部落的首領竟將女兒嫁過去,誰知道兩個部落竟聯姻了!”丘山先生連用三個“誰知”,心中的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然後呢?”高伯蹇聽得漸入佳境。

“虞山部落的首領只有這一個女兒,按照規矩,虞山望姬是未來的虞山部落首領,端木桀驁是端部落的首領,那麽他們生出的後代,不論男女,未來都是要統領兩大部落的。”

“那就是端木翠了?”高伯蹇雙目放光。

“是啊……”丘山先生感嘆,“可惜事不從人願,端木桀驁大婚之後一年就亡故了,虞山望姬生下端木翠之後思夫心切,一直郁郁寡歡,七年後也去了。”

“想不到端木將軍身世如此坎坷。”高伯蹇頓起憐香惜玉之心。

“更坎坷的還在後頭呢。”丘山先生很是嫌棄高伯蹇沒見過世面,當然,面上神色依然不顯露半分,“端木桀驁的弟弟端木犜覬覦首領之位,欺負端木翠年幼,說什麽端木翠父母地下孤寂,無人盡孝,連哄帶騙,哄得端木翠同意為母親殉葬。”

“同、同、同意殉葬?”高伯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對外說是這樣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同意了?”丘山先生體現出嚴謹的求證態度來,“端木翠當時年紀小,許是被逼的也說不定。總之虞山望姬死後第二天,端木犜做主,一大一小兩口棺槨都入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