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大都耦國(第2/4頁)

定權的全身已沒有半分氣力,連頭腦也是越來越沉,再也無法多做半分設想,只能呆呆問道:“是怎麽回事?”顧思林慢慢搖了搖頭道:“寧王其後才知道,王妃並沒有進宮,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如何進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說了些什麽,只聽說出來時還是好好的,走到了宮外的階上,卻突然暈了過去。兩旁的宮人沒有攔住,就讓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過來,也是一句話再沒有提過,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肅王的那個侍婢。”

原來如此,原來也許連作歌的人都不清楚,那其中竟還有如此詭密的暗合。原來那夜父親反常的暴怒,並不是在做戲。定權的手指攪進了那鐵鏈中,越扣越緊,指尖處掙出了一片沒有血色的青白。啪的一聲輕響,食指的指甲已經連根坳斷在了環扣中,鮮血是過了片刻才突然泵出來的,濺得那袍擺上星星點點,皆是血痕。他微微皺眉,試圖將那血漬從衣上拂去,彎腰時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經一身都是這樣的血汙。鐐銬隨著每一個輕微動作,沉沉的撞擊出聲,生鐵的冰冷將他的雙手灼得生痛。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處只在於昭示罪孽,自然不會給佩戴者留下半分廉恥。然而他此刻一心想著的,卻是如果伸不出手來,就不能換下這身肮臟破損的衣服。竭盡了全力的掙紮,他手上負載的罪孽卻仍是巋然不動。究竟有多沉重,究竟有多牢固,為什麽自己掙不斷它呢?

身上的傷痕將整個人在一瞬間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燈火漸漸暗了下來,他只能看見顧思林驚恐萬狀的撲到自己身前,嘴唇仍在一開一合,不知說些什麽。定權急急喘了幾口氣,費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說出了一句:“不要說了,孤不相信。”

那黑暗的朦朧中有人在輕輕喚他:“阿寶,阿寶。”繚繞開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這是他的乳名,母親握著他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這兩個字,笑著對他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回過頭來,是父親陰沉的臉,他雖然害怕,卻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不叫定權。”他想認真的告訴父親,我不叫定權,我叫做阿寶。但是父親的撻伐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耳邊是父親厲聲的斥責:“你叫蕭定權!”隔了十數年,在同樣的驚恐和疼痛中,他終於想起了自己哭嚷掙紮時沒有聽清的這句話。

孤不是阿寶,孤是蕭定權。

顧思林見他終於睜開眼睛,聲音中已經隱隱有了一絲哭意,狠命掐他人中的手漸漸無力地放了下來。定權默默舒了口氣,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全都已經過去了,什麽都不必再問了,他也是什麽都不會相信的。然而他還是清清楚楚的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浮到了半空:“你為何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顧思林望著他一身上下狼狽不堪的模樣,只低聲回答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說出詆損他父母的話?”

不錯,顧思林在俯首下拜時再次想到——不錯。我怎能夠告訴身為人子的殿下,你的母親,一早便已經屬意肅王,卻被你的外公和我另嫁他人。我怎能夠告訴你,你的母親睜開眼睛,對我說:“哥哥,你送她回嶽州去,我自然會去向殿下請罪。但若是我聽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盡。哥哥,你們終究還是不肯放過他,那麽此事只當我今生求你的最後一樁事了。”我怎能夠告訴你,自那件事以後,趙妃已經專寵了兩年有余,是你的外公幾次三番告訴你父親,他需要一個外孫,這才有了殿下你。殿下,有的話,是一生一世都不能說出口的,只當是臣和臣的一族對不起你吧。

定權點了點頭,疲憊問道:“這些事還有誰知道?”顧思林搖頭道:“再沒有旁人,當時看守肅王的侍衛,服侍王妃的侍婢,一概都已經……”定權道:“趙氏母子也不知道?”顧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訴過趙妃,她也無從得知。”定權頷首,喃喃道:“那齊王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顧思林不知如何對答,只低聲道:“是。”

定權慢慢坐起了身子,顧思林見他行動艱難,方想上前攙扶,卻被他目光中一點奇怪的光芒嚇到了,那雙手停在了半途。定權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著顧思林問道:“舅舅,張陸正今夜已經翻了口供,雖然陛下不提,可是我想定然不會有錯。陛下還說了,過幾日就讓齊藩回他的封地去。”顧思林答道:“是。”定權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現在你不必再等,後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將齊王指使貳臣詬陷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來。”

顧思林遲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定權沉聲道:“顧將軍,你聽孤將話說完。不要再想長州那邊的事情,長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個饒不了你的。這樣的話,也請舅舅告訴表兄。”顧思林訝異望了他一眼,卻見他也正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那雙眸子,突然沒有了往日的光采,黯沉沉一片。正是緣此,卻變得如幽潭深淵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著什麽東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樣,太子是幾時學會的?他遲疑了片刻,終是不敢再與之對視,只是默默垂下了頭來,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