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朱孔陽

定權出了晏安宮,又向前走了兩步,忽覺右膝一軟,便歪倒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見他忽然步虛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內侍向前相扶。定權著手撐了撐地,只覺一身上下,都已經脫了力,這才咬牙在他耳邊低聲道:“王常侍,孤實在是行走不動了。”話語雖然甚是平淡,王慎卻知以他素來的性子,不是已經難過到了極處,斷不會講出這樣話來。看了一眼那頂就停在階下的檐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棄,老臣背殿下下去吧。”定權一哂,道:“這裏人多得是,何需勞動到常侍?”王慎道:“臣恐怕他們手腳上不知輕重。殿下不必擔心,老臣年紀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氣,也是要將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權默然向東一望,時近破曉,弓月不知幾時已落下,白日卻還並沒有升起,在月與日的交替間,最後那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膠著了一般,雖有宮燈的光亮,也望不見延祚宮的檐角。

定權收回了目光,終是吩咐身邊的一個內侍道:“還是你來背本宮一程吧。”那內侍微微一愣,連忙應道:“是。”跪下身來,將定權負在了背上,王慎等在一旁以手虛扶,一步步下了禦階。定權在那內侍的背上緩緩側過了頭,道:“阿公,我這已經是第三回叫人家背了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緣何突然說起這話,只得默默點了點頭,道:“是。”定權虛弱笑道:“頭一回還是我小的時候,為了些許小事,把趙王半邊額頭都打破了,弄得他現在還留著道疤。陛下罰我跪在延祚宮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後還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還記不記得?”畢竟已相隔了許久,又不是什麽大事,王慎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來,回答道:“殿下還記得,臣都快忘了。”定權喃喃道:“記得,我都記得。”隔了片刻,又低聲道:“孤可比從前重了許多,只怕阿公已經背不動了。”他的聲音愈來愈小,王慎一時沒有聽真,擡眼去看,只見他已經靜靜閉上了眼睛,耷拉著頭,連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連多說一句的氣力都沒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個內侍道:“快走,快走!”

幾乎是與開門聲響動的同時,定權朦朧中已聽見一個聲音問道:“殿下!是殿下麽?”只是音色走了調,分辨不清是誰說的,恍惚了半日,這才隱約想起阿寶還在室內。不過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窩青,定權想著要同她說句什麽,張了兩次嘴,也究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來,那內侍便已將他背進了裏屋去。

王慎安頓好了定權,又急匆匆而出,也顧不上阿寶,連聲向外催促要水。阿寶這才回過神來,跌撞著挪進屋,只見定權外頭穿的lan袍已經脫下扔在了一旁,貼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縱橫血路。想是一路顛簸,發髻也已近散亂,幾縷亂發披下來擋住了側臉,掩蔽了他面上的神情。阿寶方想再向前去,忽見他似乎略略動了動手指,只不知是痛楚還是乏力,卻終究連手腕都沒有擡起來。阿寶忙附耳問道:“殿下要什麽?”定權的嘴角略動了動,卻仍是沒有聲音。此時王慎已親自拎著一壺熱水進來,阿寶心中一動,輕聲問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權微微點了點頭,王慎忙道:“我這就去取茶盞。”阿寶卻並沒作聲,只是將他提進來的水傾到了銅盆中,又從袖內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濕了,忍著燙絞幹,默默地坐到了定權身旁,將他臉上頸上細細揩拭幹凈,又幫他擦了擦兩手手心。這才拔了他頭上發簪,將已被汗水粘結的頭發用玉梳一一梳開,又慢慢攏好。王慎斟茶進來,見阿寶舉動怪異,一時呆住了,問道:“殿下不是要水喝麽?”阿寶也不回頭,只是仔細幫他將發髻重新在頂心結好,又瞧了瞧兩鬢並無散落碎發,這才輕聲應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常侍先請放在一旁吧。”又低頭湊在定權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醫來了,給殿下上好了藥,妾再為殿下更衣。”

定權暗暗舒了口氣,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復不明,日與夜混沌成一團,悲與喜亦無關緊要。只有她的一雙手,隨著自己的心意而動,一點一點,將那副軀體慢慢重新整理幹凈。即便那其中包裹著的,不過是一注汙血,數根癡骨,是幾世淤積的罪業,是一顆早已殘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這皮囊是潔凈的,因為這已是他最潔凈的東西了。

那雙手就像自己的一樣,他想說的一切,卻不必說出口,她就如同已經聽到了。那顆殘腐人心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想要點醒他:她實在聰明得過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這軀體此時卻已經沒有了半點氣力,既不願附和,亦不願反駁。既如此,便隨它去吧,定權默默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