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大都耦國

顧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態,並不等太子發話,便自己坐了下來。無邊無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積在窗外,逼迫著廳內幾點搖晃的燈燭,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長州城頭,此刻還可以聽見敲擊金柝的聲音,看到營中的萬點軍火,那種別樣的繁華,能夠讓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長風朗朗颯颯,一鼓作氣,從雁山之北襲來,那風中帶著草場,沙土和戰馬的氣味,在那下面,還隱隱氤氳著一線微酸微腥,除了他,誰也聞不出來。那是鮮血的味道,來自虜寇,也來自帳中這些負羽從軍的大好兒郎。大戰過後,當戰士和敵人的屍體被分開移走,他們的鮮血卻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滲入戰場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個風起的日子,再被裹挾著送回數百裏外的長州城頭。如果那風再積存得厚些,能夠吹過長州,吹過承州,吹進關內,這些埋骨塞外的將士們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們滿頭白發的高堂,看看他們新婚紅顏的妻子,看看他們總角稚弱的嬌兒。

京城中不會有那樣的風,能夠穿越絕壁荒漠,送來萬裏之外的氣息。京城中的風,只能揚起弱柳,翻動華蓋,將飄零的落花送入禦溝。只有想象自己的戰麾被那長風獵獵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驕兵悍將,厲馬金戈,顧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然而當他睜開了眼睛,面前還只是那四五盞孤燈,燈下太子無語打量著自己,那樣眼神就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

這實在是兩張太過肖似的面龐,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畫,眼波如流。所以當時那個方及笄的少女,當和風吹動她澹澹碧色輕衫時,當春陽耀亮她眉間兩頰新鮮的鵝黃時;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不禁投過了驚鴻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滿是無法壓抑的驚喜和艷慕。顧思林記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無關乎她顯赫的家世,而純粹只是給佳人的禮贊。

十七歲的寧王殿下,名鑒,上之三子,貴妃陳氏所出,與顧玉山的獨子私交甚篤。

這實在是兩張太過肖似的臉龐,所以才讓當今的皇帝陛下多銜恨了這麽許多年。

一樣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後,又從自己另一個至親的眼中投了過來。二十年,不夠滄海移為桑田,卻能將人心煉做鐵石,讓摯友翻成仇讎,把最真誠的誓言化為最拙劣的笑話。那時候,站在南山巔上,從來不會想到今天竟會是這樣,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會否重新再選擇一次?如果當初讓妹妹嫁給她心愛的那個人,顧家是否也一樣能夠將他扶上儲君的寶座,讓妹妹也一樣能夠從王妃,成為太子妃,成為皇後,最後成為太後?如果是那樣,他們的太子會不會從落地起就受到萬般寵愛,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不是帶著一身傷痕,在深夜裏狼狽的坐在此處,小心翼翼地斡旋於君臣之間?如果是那樣,這天下會不會真的便能夠君有禮,臣盡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樣,顧氏的榮華,是不是也能和蕭氏的江山一樣久長?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顧思林終於開了口:“殿下本應該有個嫡親哥哥的。”定權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顧思林,面色卻突然白得駭人。顧思林不敢去看他,低聲道:“先皇後嫁入寧王府的第二年,肅王也悄悄納了個侍婢,雖然沒有給她側妃的名份,卻有系臂之寵。”定權不知他究竟要說什麽,一時只覺背上的傷,無論動與不動都是痛得發僵,心中也莫名煩躁起來,想開口催促,卻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隔了良久才聽顧思林接著說道:“先皇後在室時,素來與她最親善,同行同止,如姊妹一般,最後卻並沒有把她列在隨嫁的侍媵當中。直到一年之後,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定權愣了半晌,方將這兩句話的因果關聯在了一起,一股懼意隱隱從心底的最深處升騰了起來,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顫聲問道:“皇後……母親緣何要這麽做?”顧思林卻並沒有答他的話,低頭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寧王妃有娠。這於寧王是錦上添花的喜事,因為到三月裏,先帝就囚了肅王,雖然還沒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將來的太子必定是寧王無疑了。”

定權突然喊了一聲:“舅舅!”沒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了顧思林支離破碎的憶述中。顧思林緩緩擡起了頭,問道:“殿下還要聽下去麽?”定權將手指狠狠的扣進了鐐上的鐵鏈中,嘴唇抖了數次,在吐出一個“不”字之前,卻又木然點了點頭。顧思林望了他一眼,低聲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後,王妃突然說要進宮給李貴妃請安,可是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不省人事。寧王守到半夜……若是那個孩子沒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長子,是殿下的長兄。六月,肅王自裁,寧王也納了頭兩個側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現在的兩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