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莫問當年

齊王被陳謹匆匆喚出府時,子時的梆子剛剛敲過,王府的外繁華街市中,商鋪多已關張,但青樓酒肆上,尤有笙簫聲夾雜著笑謔,隨著九月底的寒風隱隱傳來。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著它的風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遠有這樣笙歌徹夜的所在。因為皇帝催得急,定棠騎了馬疾馳,市中無人,不需清道,饒是如此,待到宮門前時,也已過了一刻有余。早已有內侍在宮門口迎候,此時見他到了,上前傳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過去。”定棠得了這旨意,心下愈發不安,也不及細問,便驅馬徑自入了宮門,那宮門旋即關閉。馬蹄踏在白玉馳道上,在這靜謐深夜中,響動大得駭人。夜間承職的內侍宮人,偷偷張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許人策馬入宮。待到定棠在永安門外翻身下馬時,這才發覺手腳早已凍僵了,勉強被門外值守的內侍扶下馬來,待到雙腳沾地時還是不由打了個趔趄。

永安門外的內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連忙將他引入了晏安宮中,皇帝見他進來,早已披衣站起,還未等他行禮,便開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裏,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見他臉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連忙撩袍跪倒。皇帝也無心再顧及其他,劈頭斥道:“你若還未糊塗到極處,朕問你的話,就務必如實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問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禍給太子的?”定棠不妨皇帝復又提及此事,心下不由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將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臉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邊臉被劈得發木,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忙哆嗦著手從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臉色早已轉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過神來,慌忙分辯道:“陛下,張陸正這蛇蠍小人,已在朝堂上當著天下之面,將太子給他的密令拿了出來。此刻又翻口復舌,誣賴到臣頭上。這定是,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設計好的,張陸正目無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還臣清白。”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你們這樣好兒子,好臣子,還要明察些什麽?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驚,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麽都不知,是不是有誰又同陛下說了什麽?”皇帝別過臉去,向前踱了幾步,坐下道:“朕已經派人叫顧逢恩回長州了。”定棠聞言,便如五雷貫頂一般,向前膝行了幾步,問道:“陛下這是為何?”

皇帝咬牙道:“朕當日問你,你不肯說實話;今日問你,你還是不說。朕已然告誡過你,太子是你的親弟弟,叫你顧念著一絲半分的手足之情,結果只是東風射馬耳,你一心只想著早日扳倒他,還給張陸正寫了一紙婚書,如今叫人家捏在手裏,一口死死咬住了你。這是朕的過失——朕怎麽早就沒有發覺,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東西!”定棠早是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對皇帝哭道:“臣糊塗,但太子寫的那張……”皇帝不待他說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張字條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麽?可有明白說要冤死李柏舟一家麽?朕告訴你,從張家抄出來的,也都是這種語焉不詳的東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說這不過他們私底下泄憤的言語,你死無葬身之地!”

定棠已經嚇傻了,聽了這話,才知道了個中的厲害,一時再無法可想,只得上前抱住皇帝雙腿哭道:“兒該死,還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惡掙開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後再問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還是想活,再回話吧。”定棠本不是糊塗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過突然,順著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後果,一時只覺手腳都酸軟無力,喃喃道:“原來是顧思林……是太子和顧思林一道,將陛下和臣都騙了。”一面奮力膝行到皇帝腳邊,連連叩首道:“臣罪該萬死,還望陛下念著父子之情,念在母親的面上,饒了臣這一次吧。”

皇帝低頭看著這個兒子,心中忽覺失望到了極點,道:“你起來吧。朕饒不饒你還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顧思林饒不饒得了你了。顧思林敢這麽做,定是一早已經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著你入甕了。若是顧逢恩還來得及回去,長州無事的話,你或者還有一線生機;若是長州出了事情,朕也沒有辦法,你就好自為之吧。”

定棠還待哭喊分說,皇帝已冷下臉吩咐道:“朕看不得這個,將齊王送回去,叫他這幾日裏,都不許再出府門一步。”兩旁內侍答應著,早已上前來將齊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遠,猶聽見他哭嚷著叫陛下的聲音,皇帝手扶幾案慢慢坐了下來,忽覺肋下疼得厲害,再看眼前燈燭,也模糊做了一團,剛剛疑心是頭腦又昏漲了,想要以手去壓。可那手卻徑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來竟是眼中淚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過來。”一旁的內侍沒有聽清,乍著膽子問道:“陛下,是要將太子殿下請過來嗎?”皇帝點頭道:“不拘去哪裏找副鐐銬,再尋條馬鞭過來,預備在外頭。”那內侍摸不到頭腦,卻也趕緊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