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日邊清夢

待阿寶再掙開眼睛的時候,窗外還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權卻已經不在身邊。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時加上的,阿寶急忙翻身起來,見內室外室皆無定權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進去匆匆理了理鬢發,連帶整頓了一下衣裙,這才推門外望。果見定權已自己著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聽見門響,回過頭來,那張臉上還略微帶著些疲憊,嘴角仍舊是垂著,細細分辨,雙眼也依然微微發腫,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靜之極。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滯的秋水,無光無影,無波無瀾,從那其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寶扶門的手慢慢滑落了下來,滑到裙邊,順勢纂拳向定權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聲道:“殿下。”定權收回了目光,也沒有答話,便轉過了臉去。阿寶立在門口,一時只不知此身該進該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終是輕輕退進了內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撫了撫那床被子的被角。東西與人不同,尤自還隱隱帶著一脈淡薄的暖意,阿寶忽而收緊了手,心中也只是焦躁莫名,卻終究不知想要抓住什麽。然而那枕席終究冷了下來,變得和這屋內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石再無分別。一道門檻,一個眼波,便是鴻溝天涯。昨夜,卻真的已經過去了。

長州地方的天氣,說是肅殺晚秋,相比起京城的冬日來也所差無多。邊陲塞上,從城樓放目遠去,只見連天的枯黃敗草,朔風掠過,便低伏出一片慘白顏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許積水的地方,也連著那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層,隱在草下,只有風過時才間或微微一閃。一輪澹澹白日已然升上,萬裏長空一片微茫,大片的流雲走得飛快,適才眼見著還在遠山巔上,一錯目便已壓到了城頭。雁山的余脈遠遠鋪走過去,如青虬黑龍一般,直蜿蜒盤結到青灰色的天際,尤不可望到盡頭,翻過山去便是無邊朔漠。這便是顧逢恩六七年來見慣了的景色。

此時顧逢恩以手按劍,正跟隨在代理宣威將軍李明安的身後,行走在長州城頭。這位二十七歲的副將本有著與太子同出一脈的俊秀容顏,只是久居塞外,手臉上的肌膚皆已是黝黑發亮,越發襯得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馬倥傯,軍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感知那鎧甲下的精壯身軀。李明安在兵部任員

外郎時,也曾見過這位年輕副將數面,只依稀記得彼時他的兄長顧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還是一個儒雅書生。不想幾年的時間,便生生又被顧思林鍛煉成了一員剽悍猛將。此刻不必回頭,單聽那鎧甲的沉沉響動,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穩健端方。

李明安還是回過了頭,笑道:“顧將軍,今日還要勞你來陪本鎮巡城,本鎮心下頗有些過意不去啊。”顧逢恩亦不含糊,立刻抱拳施禮道:

“將軍言重了,屬下不敢承當!”李明安道:“本將只是暫理,待得令尊身體康和,不必他說,陛下自然馬上便會有旨意,到時我依舊是回我的承州,此處也不過是代顧將軍看管一二個月罷了。”說話間一陣疾風略過城頭,扯直得那幾面旌旗獵獵有聲,只是翻飛其上的已然換作了李字。顧逢恩不由微微闔起了眼睛,道:“末將一向不會說話,將軍如此客氣,末將便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兩聲道:“訥於言則必敏於行,大司馬家風一貫如此,只是本將的話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幾個卻是什麽人?”顧逢恩順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道:“這是這城內的黎庶,出來割草喂馬。近來軍情也算安和,這門禁也便不似戰時那般緊嚴。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將也就擡手放過了。”李明安細細分辨,見果然皆是束發右衽,這才幹笑道:“是了,本鎮方方接手過來,不免要多用兩分心思,還請顧將軍莫怪。”顧逢恩忙道:“將軍言重。”李明安道:“顧將軍再過幾刻便要動身,還請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遙,將軍千萬保重,到京後務請代本將向令尊問安致意。巳時再過去相送,說的便都是場面上的話了,是以這幾句言語,本鎮便在此處先說了吧。”顧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將謝過將軍厚意。”李明安點頭道:“顧將軍請吧。”顧逢恩又告了聲退,這才轉身離去。李明安見他大踏步去得遠了,喚過一名親兵吩咐道:“你隨著那幾人,看看他們到底是不是居於城內。若是居於城內,平素又是做什麽的,總之,要一一打探清楚了。”

那親兵個把時辰後方才折返,只報道那幾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處居了十數年了,李明安這才放下心來。看看時辰將至,便起身跨馬出了城門,看見顧逢恩一行人等早已等候在那裏了。二人又說了幾句惺惺話語,顧逢恩才道時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相留,只又泛泛囑咐了兩句。眼瞧著顧逢恩認鐙上馬,帶著一路人馬和兩名敕使向城外馳去。待那漫天的揚塵再落定之候,早已看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