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常棣之花

京城裏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要走得飛快的。若是早朝時齊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語不發,諸如此類□,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戲言曰:“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眾官員班上朝下,茶余飯後,添油加醋,以佐閑談,這是向來的慣例,言官們的風彈,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國舅節下寢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茲事體大,又夾在這局勢不明的時候,可謂是驚天要聞。奇怪的是,卻並無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諱莫如深。官員相聚,若是哪個不識相的提將起來,余者不是王顧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時間,省部司衙裏倒是安靜得有點異乎尋常,只是眾人雖緘口不談,心中卻皆知,朝中將有大變。從前盯著宮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將軍府邸。

齊王酉時從宮中出來,徑自驅車去了趙王府中。被王府內臣引至後園,便見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鯉鲙雉羹,秋茹時蔬排了滿滿一桌。四遭裏更是妖童美婢,持燈秉燭,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見他到了,連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總算是肯來了。”定棠見他如此,也笑了,道:“五弟這裏好大排場,這一大桌子的珍饈,卻不知今夜還有誰人要來享用?”定楷道:“二哥這便是明知故問了,小弟府中的座上賓客,除了兄長,還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坐了,定棠也並不推辭,自坐了主座。

定楷親自為他斟酒道:“二哥嘗嘗這個,寧州新進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飲之別有一番風味。”定棠看那酒面上一層雪白的浮沫,配著碧玉酒盞,當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見他飲了一口,笑問道:“何如?”定棠贊道:“清甘綿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別處酒貴陳,此酒卻貴新,今秋方打下的糧食,釀成了,急忙送進京來的,便是宮中都沒有。”定棠又細細品了一口道:“這是你的屬地,有了好東西自然先盡著你。別的不說,單論這酒,你那裏歷來也是釀出了名堂來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說?這小弟卻不解,還望兄長賜教。”定棠放下酒盞,笑道:“魯酒薄而邯鄲圍,若不是你趙地的酒好,邯鄲怎會為楚所圍?”定楷聽了,撫掌笑道:“二哥當真博古通今,弟自嘆不如。來來來,小弟執壺,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了,未等他端起,便伸兩根手指壓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設宴,可不單是叫我來品新酒的吧?你我兄弟,有話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二哥。二哥請喝了,我再說話。”定棠未來前,心裏已早猜到了七八分,見他如此,便不再推辭,舉杯飲盡,亮盞道:“吾弟可說了吧。”定楷坐下將袍擺整好,笑道:“適才說古,現下便要問今。弟年少無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確有諸多不解,還請二哥垂憫教我。”定棠見他開口果為此事,沉吟了片刻,夾了一箸江瑤,慢慢咀嚼,方道:“五弟,此事並非我有意要瞞你,只是你年紀尚小,多知無益。局事多舛,朝中浪急,我是怕拖你下水,將來帶累了你。為兄的這點苦心,還望你體察。”

定楷聽了,默摸想了片刻,吩咐身後一個年輕近侍道:“去將我書房案上的那兩卷帖子取來。”那近侍得令,飛也去了,不出片刻,便將兩帖奉上。定楷接過,拿在手中慢慢展開。定棠冷眼看去,見正是太子相贈的那兩卷古帖,正不知他此舉何意,忽見定楷揭了桌上燭罩,將二帖湊到了火邊。那帖子本薄,年歲又久了,經火便燃。定棠急呼道:“五

弟住手,這是作何?”定楷並不理會他,待那火要近手,才將殘帖扔在地上,一時看它燒盡,尤有點點余燼在空中翩然盤旋,便似深秋蝴蝶一般,終是慢慢無力沉落,變作一地死灰。

定楷撩袍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這東西給我,前月又作主分了二哥一半禁軍。二哥嘴中不說,心內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了牽拌。近來事情,也不願再同我多講,竟是不再將我當嫡親手足了。我雖年幼無知,但親疏遠近還是分辨得出來的,並不敢作出半分對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余禁軍,前日我同陛下請旨,已經交還了樞部。二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該何以自處了。”說罷便俯身叩下頭去。定棠見他做作,也楞住了,忙將他扶了起來,見他眼角帶淚,嘆氣道:“你小小年紀,怎麽有這樣的糊塗心思?太子那點把戲,難道我看不出來嗎?我實在是事出無奈,不願拖累了你。不想你卻胡亂想偏了,當真是辜負了我一片心意。這幾百年的東西難得,你素日又最愛這個,這又是何苦呢?”見定楷只是默然飲泣,遂嘆了口氣道:“說與你知也無妨,只是休要到處張揚,引禍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定楷點頭道:“二哥定不願說,我也便不問了。只是這份心思,還請兄長明察。”定棠嘆道:“你如此說了,我再不告訴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定楷道:“小弟絕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陣還需親兄弟,我雖愚駑,或者還可為馬前先卒,助兄一臂之力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