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孤臣危泣

中秋過完不到兩日,中書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實名彈章。上奏的卻不是禦史台的禦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員外郎。方收到時,何道然左右為難,未加理會,不過多過得幾天,禦史台的奏呈便又鋪天蓋地,紛至沓來,所彈事宜與前次相仿,言詞卻憤慨了許多,非但同指顧思林有意貽誤戰事,擅權自專,貌似忠良,實包禍心。更有身居要險,手專地方,卻與賊寇私相通與,意圖竊國謀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應礙於太子情面,故加放縱,而理當正國法,明君綱,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將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雲雲。

何道然無奈請旨,皇帝自然還是下令嚴查,但此次言官語詞激烈,卻果然是有了憑證。據最初上書的那個員外郎講,他手下一個看管俘虜的獄卒能聽番話,這些俘犯偶有言語,說此仗怪異得很,交戰初時的三四個月,破陣拔營,斬首俘獲,皆是便宜之極,或有敗北,亦不遭窮追,竟不像是與顧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後兩月,國朝才抵死而戰,至使雙方兩敗俱傷等事。皇帝聞說後默然想了半日,只說了句將軍清白不可汙,吩咐大理寺仔細審訊幾個俘獲的將領貴戚並那個員外郎。

太子在西苑,雖果然像齊王說的“謹謝客”,卻並未“不能起”。天將暮時,聽了周午的報告,不由面白如雪,環顧而望,只見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擺在架上,卻還是元服時的禦賜。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來,揚手便狠狠擊在了案上。玉質堅潤,一時只是從中折作了兩斷,嗆瑯瑯摔在地上,案角一盞燭台不穩,也隨著鏗然倒下,屋內登時晦暗了許多。定權只覺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開了手中的殘柄。周午見狀大驚道:“殿下這是何意?”定權哈哈大笑道:“我身上並不癢癢,不需它時時來搔!”周午俯身欲去拾那斷柄,定權見狀,急行兩步,將它從周午的手邊一腳踢開,笑道:“一紙詔書下來,賜死了顧思林和我便是!我難道會不北面謝恩,不痛快延頸引藥?又何必要煞費苦心,使出這種卑鄙把戲?他還像個天下之主的……”沒等說完,早被周午上前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掙良久,周午見他安靜,才抹淚勸道:“殿下,這話說出來便是死罪,聽到了也是死罪,殿下就當是體諒老臣吧。”定權咬牙看著地面,輕聲道:“他廢了我我不怨他,只不該這般戲弄我。我才知道,這次他是下了決心,必欲除顧思林而後快了。”見周午無語以對,勉強又道:“你去喚個可靠的人來,去送封信。”

周午應聲走出,站在門口,左右環顧道:“適才殿下的話,你們聽見了麽?”幾個內侍滿面發白,道:“臣等死罪,剛才走了精神,什麽都沒有聽見。”周午這才哼了一聲離開,自去吩咐府中的得力內侍換了衣裳過去,定權見了他道:“你悄悄去禮部張尚書,刑部杜尚書,樞部趙侍郎府上,給孤傳封信。”那內侍道:“臣這便就去,請殿下賜函。”定權道:“你伸手過來。”那內侍不明就裏,只得將手伸了出去,定權蘸墨在他左臂上寫了反戈兩字。又將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蓋了,囑咐道:“你帶著巾帕在身上,給他們看過了,便立刻拭去。”

不過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幾派,或曰顧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異,空穴來風,絕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來者。或曰異邦賊寇,本對將軍恨之入骨,狂言詆毀,是願國朝自壞長城,此理婦孺皆知,卻有小人借機而亂,心懷叵測。此事根本無需審察,以免親痛仇快。或曰將軍清白忠謹,蒙羞被饞,非一人之辱,乃是滿朝大辱,是以更需徹查,但要三司同審,九卿共預,以示公正。或曰將軍雖或無罪,但外家權重,終非國之幸事,所以才會流言時起,朝中不寧,此時邊事已安,應另外拔擢閑俊將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時裏幾派相據不下,互罵忠奸,我為君子,爾是小人,不過此等言語,傳來遞去,將朝堂攪得烏煙瘴氣,市井一般,終究也鬧不出個名堂。皇帝端坐其上,聽著他們吵鬧,亦是不置可否,朝會散了,徑自而去。

一連鬧了數日,雖說為顧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書省壓來,大理寺那邊的案子卻還是照樣在查著,所出口供亦與其前無二。皇帝緘口,太子不朝,加之十五夜之事,眾臣的口風卻變得有些微妙,奏章與日遞減,觀望者卻愈來愈多。眼見又沒好歹的時候,顧思林的奏章卻報了上去。

皇帝立在書房內,手把著那奏疏敲了敲書案,問道:“太子上奏了麽?”王慎恭聲答道:“回陛下,還沒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幹什麽?他舅舅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就一語不發?”王慎道:“聽說殿下這幾日並未出門,想必是在思過。”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門子過?”王慎只覺後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無知,不知道事情輕重,還望陛下開天恩善加匡導。”皇帝笑道:“你倒會替他撇清,他叫你一聲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聽說那夜他長跪請罪,也是你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太子,那是太子本心,乞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會明察的。你出趟宮,去給太子和顧思林傳旨,說明日逢三,叫他們來早朝。顧思林既寫得動奏疏,想必還是動彈得了的吧。”王慎忙連連答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