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舍內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參乃是逢三。其日辰時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員便要由有司引導,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時候既早,會見又頻,家居離皇城遠的官員,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會,眾人心中並無太大熱忱,定要拖到卯時末,才肯出面。然則今日卻不同,諸官員皆不約而同,來得絕早。卯時初刻,嘉隅門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談,或走來串去,東說幾句,西聽兩聲。一時看去,宮門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雖說有失官緘,但朝時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說些什麽,只得背著手來回走動。偶有一兩句入耳,卻也無非是:“,聽說昨日將軍遞了奏呈給陛下?”“今日朝會,太子殿下自然是要來的。”“宋侍郎,聽說這幾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過筵講?”“朱侍郎,聽聞令郎已經定下親事了?何時可到府上討喜酒喝啊?”“張尚書,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麽這臉色這般難看,哈哈哈,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撐著,張尚書又不是最高的,有什麽好憂心的?呵呵。”“鄭編修還是兩榜進士呢,這詩都亂了韻了。”“何為亂韻,還請指教?前朝人便說了,該死十三元,誰說作詩必要遵古韻?”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搖了搖頭,頻頻看那沙漏,只覺今日漏的絕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氣,高聲報道:“卯時三刻,百官赴班。”眾人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頓冠帶簪笏,待殿門一開,默默按序魚貫而入,文東武西,相對為首。站定之後,或有親厚的相隔得近的,卻又開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諸位,諸位,朝紀,官緘!”

顧思林隨後便到了,甫一入殿,人聲便低了許多。眾人聞他臥病,此時偷眼打量,卻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穩,面色損悴。各各私底裏互看,卻並無一人上前相問。顧思林素來為人謙和,雖階低職微者,亦頗假以辭色,是故所到之處,定是一片逢迎之聲。此刻見了這尷尬場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隊列中站定了。眾人這才暗暗舒了口氣。

再少頃二王也來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卻是又過了一刻才到,進了殿也是一語不發,徑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連忙躬身行禮,群臣許久不曾見他,亦跪拜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與往日不同,面上並無笑意,默默轉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顧思林身上,見他也隨眾伏拜在地,忙偏過了頭去,幹巴巴回道:“免禮。”眾人紛紛起身,果覺今日的氣氛異於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卻見他們各自只看向一邊,整個朝堂之上,一時一聲咳嗽也不聞。

皇帝在辰時初刻便準時到達,諸臣按有司宣導跪興,見禮完畢,方站起身,便聞皇帝皺眉問道:“怎麽回事,顧尚書懷病,就讓他這麽站著嗎?”陳謹賠笑道:“陛下,這個按著規矩……”皇帝瞪他一眼道:“賜座。”顧思林忙出列躬身謝道:“謝陛下隆恩,只是此賜臣萬不敢領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你腿上舊疾,站久了怕不好。”顧思林再辭道:“臣再謝陛下天恩垂憫,只是這朝堂之上,儲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聞言,轉頭瞥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你說顧尚書該不該坐?”定權臉色發白,躬身道:“回陛下,該坐。”皇帝道:“那他適才說的話,又是什麽道理?”定權只覺口中又幹又苦,咽了口唾涎,道:“顧尚書坐,是聖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兩者看似不同,其實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顧尚書聽清楚了,太子若是說得對,便請安坐吧。”顧思林無法,只得伏拜謝恩,陳謹在一旁將他摻起來,扶他坐好,這才回到皇帝身後。

皇帝向下環顧一周,但見人人垂首,開口道:“前些日子顧尚書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顧尚書仍未大安,可朕還是把他也叫來了。為了什麽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內有數。”說罷拈過一份奏表道:“念出來。”

陳謹答聲遵旨,接過奏疏,高聲誦道:“武德侯樞部尚書長州都督臣顧思林誠惶誠恐伏首謹拜於皇帝陛下。臣本魯鈍武夫,才識既薄,德性復淺,非有定國安邦之武功,亦無金聲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結金綬,出則凈道,入則鳴鐘,食則甘肥,居則廣廈者,皆賴地厚天高,聖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顏,爽瀨清風之際,如處暑伏而臨炭;輾轉難安,錦茵繡褥之間,如臥荊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撫膺長嘆事,何也?蓋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嘆卑鄙猥陋,愧難承當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關要。供以國帑民財,弼以忠智賢能。所為者,破虜事而已。淩河一役,臣愧以涼德寡才,錯勘情勢,指調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斬賊首,懷強弓而不能旋洞敵膺。強兵不揉陣,長刀不振奮。以至戰勢遲延,內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毀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負將士。朝中言傳,京裏口風,所謂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語,皆有本據,並非謠空。臣前次兩番上書,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賞論,臣已懷抱忐忑,蓋知終難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鑒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求以正軍法國紀,安朝事紛爭,此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