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君臣父子

眾臣見太子去遠,這才散開,默默看著張陸正從中走過。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目光都投至了他的身上,人群裏忽有個低低聲音道:“小人。”張陸正亦不回頭,只是垂首而去。齊王見狀,輕輕一笑,背著手從後走了出來,登時有幾個見機的官員滿臉帶笑,拱手道:“二殿下。”齊王只是笑著點頭回意,便穿過諸臣,徑自而去。

陳謹按照皇帝的意思,待眾人散盡後,方將顧思林引至了清遠殿側殿皇帝的書房中。皇帝已換上了常服,在殿內等候,見他進來,忙吩咐道:“慕之腿疾,不必跪了。”顧思林卻到底又行了大禮,皇帝見他起身時頗有些費力,便親自上前扶了,待他坐下,方指著他右膝問道:“慕之這毛病還是皇初年在薊遼打仗的時候留下的吧?”顧思林撫膝笑道:“陛下還記得這些小事。”皇帝笑道:“這又有誰人不知,你顧將軍沖鋒時叫人射中了膝頭,就在馬背上生生把那狼牙箭拔了下來,還硬是策馬上前斬了敵首頭顱。一時三軍傳遍,你那馬上潘安的名號才沒有人再叫了。”顧思林笑道:“那時年少輕狂,不知害怕。就是這箭傷,也不曾當回事情來看待,隨便紮裹了一下,看見好了就作罷了。只是近幾年來,每每變天時,都會酸痛難當,行走不便,才後悔少時不曾好生調養,到老方落下了這樣的毛病。”皇帝聽他此語,亦感嘆道:“是呀,一晃便二十幾年了。想當年你我在京郊馳騁,走馬上南山,徹夜不歸的時候,都還是烏發紅顏的少年子弟。而如今挾彈架鷹,攜狗逐兔的已是兒孫輩的人物了,逝者如斯,我們這做父祖的又如何不自嘆垂垂老矣呢?”

顧思林想起當年二人在南山上的誓詞,心中噓唏,離座跪倒道:“陛下,太子失德,竟犯下這等罪事來,臣在天子面前替他請罪了。”皇帝見他終是說到此事,嘆了口氣去扶他道:“慕之何必如此,起來說話吧。”顧思林哪裏肯起,只是垂淚道:“若張尚書在今日朝會上說的都是真的,臣並不敢為太子分辨,阻擋陛下行國法家法。只是望陛下念他尚且年少,一時行錯踏偏,好生教訓便是。念之……孝敬皇後她只剩了這點骨血,臣若保不住他,日後九泉之下還有何面目去見皇後?陛下就算是看在先皇後的面上,也請從輕發落,饒過他這一回吧。”說罷只是連連叩首,皇帝摻扶無用,也只得隨他去了,半晌見他停住方道:“慕之,朕這次生氣,不光是為了那混賬案子的事情,更是因為他太不曉事,連他母親的話都敢拿出來混說。八月宴上你是沒來,你若瞧見他那副樣子,換作是顧逢恩,你又當怎麽辦?”顧思林泣道:“太子大了,身邊佞臣小人也便多了,不知是誰教給了他這渾話。若是臣知道,便寧死也是要相阻的。太子並不知此事的深淺輕重,臣想他再糊塗,也是斷斷不敢行悖逆不孝,抵詬父母之事的。若是他一心明白其中原委還如此行動,陛下要如何處置,臣都不會多出一語。”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方道:“朕相信你說的話。李柏舟的事情,朕心裏其實也一直是有數的。”顧思林只是低頭道:“世間有何事,能逃過聖天子洞鑒?”皇帝輕輕一笑,道:“朕也不過是肉眼凡胎,哪裏能夠體察得了那麽許多?朕不想瞞你,前次處分他,就是提醒他李柏舟的事情,朕已經是知曉的,朕並不願放縱得他不成樣子,釀到無可收拾的地步,再被人指責說是不教而誅。”顧思林叩首道:“臣代太子謝過陛下呵護保全之恩。”皇帝皺眉道:“你也先不必謝,早朝之上,此事既當著眾人又提了起來,居然還拿出了他自己寫的鐵證,他又是那麽個疲頑樣子,朕怎麽放得過他?還是先關他幾日,叫人去查查這件事情,然後再說吧,不然叫朕怎麽向天下人交待?朕看太子也該是好好得點教訓了。”顧思林低聲道:“是。”

皇帝道:“他的事情也就這樣了,你起來吧。”吩咐陳謹扶了顧思林起身,又道:“兒女的事,你替他操一世的心都是不夠的。朕記得逢恩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顧思林聞言,心中微微一震,答道:“是,他屬蛇,今年已經二十七了。”皇帝拈須沉吟了半天,方道:“承恩死得早,逢恩又常年隨你戍邊,至今還沒有子嗣,你的膝下也是荒涼得很了。他鎮日刀裏來槍裏往的,誰知還會不會出和承恩一樣的事情?當年在南山上,朕曾指天發誓,定然不負皇後,亦不負你顧慕之。你顧家一門忠謹,朕怎忍心看到到頭來連個承爵的後人也沒有?所以朕看,還是趁著一時無事,叫逢恩先回京來,安生和夫人一起住兩年吧。等到再有戰事了,叫他再過去便是;他還年輕,建功立業,日後有的是時機,你看怎麽樣?”顧思林聽他提及已殤長子,剛拭幹的老淚又湧了上來,起身道:“陛下這是垂憫臣,臣亦替犬子叩謝陛下。”皇帝笑道:“已經說過,不必再跪了,還要費事去扶你。陳常侍,是不是啊?”陳謹在一旁陪笑道:“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