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天淚人淚

眾人不敢移動皇帝,只好將他安置在了風華殿的側殿之中。一時間太醫趕到,片刻皇後也到了,默默看了定權一眼,便折身入殿。定權跟著向側殿行了兩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轉身便朝外走,忽聞身後一人說道:“殿下,你走不得。”回頭一看,卻是王慎不知何時來了。王慎見他停步,又道:“殿下一走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嗎?”定權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報倒快,哪裏還有什麽明日之事?”王慎卻變了臉,低聲道:“殿下糊塗,殿下不過是一時年輕不懂事,犯下的過錯。此刻知道錯了,誠心去向陛下請罪,陛下定會原囿的。”定權道:“阿公也覺得是我的錯?”王慎嘆氣道:“殿下既自己都認了,那還能怪誰?”定權笑了笑,道:“正是。”王慎撿起地下金鞭,遞到定權手中,勸道:“強項只解一時之氣,折腰方保萬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權捧鞭出了殿門,走到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脫衣,跣足跪下身去。雨已經極微,綿綿而下,細如遊絲,只是略無休止。天上雲破之處,此時竟才湧出了一盞雪白冰輪,清澄顏色,完滿無缺。飛甍鳳翼上,雕欄砌棟上,石階禦道上,本已經叫雨淋得透濕,此刻清輝灑落,汪在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還是水如月色。定權從未見過一面出月亮,一面還會下雨,心內只覺今夜諸事都透著詭異。

甫一跪落,膝頭和袍擺便都透濕了。再多得片刻,發上微雨凝結,匯作小股,順著額邊頸後不斷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內。捧鞭的雙手,已然涼透,在月下看來,是死一般青白的顏色。膝下由痛而木,漸無知覺。殿閣的逡黑巨影,也慢慢東移。

不知過了多久,風華殿的側殿門忽然豁喇敞開,齊王趙王先後走出,甫至檐下,便有兩名內監忙不叠撐開了油傘,擎在二人頭頂。他二人出來,皇帝必已清醒,且無大礙,定權遂將雙手向上略略高舉了兩分。定棠下了玉階,從他身旁繞過,稍稍駐足,卻並未說話,傘沿上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權臉上。定權閉了眼睛,一動不動。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語不發向前去了。定權心內卻未覺難堪,只是微微詫異,何以這雨水又腥又鹹,擡手抹了一把臉畔,只覺得觸手一片冰冷,想來並不曾落淚。

殿內皇後見二王去了,親自端藥送到皇帝枕邊,輕聲勸道:“陛下,太子還在外頭呢。”皇帝揚手將藥碗擋開,道:“讓他回去。”皇後放下手中藥盞,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太子年輕氣盛,一時候沖撞了陛下,現在也知道後悔了,一直光頭赤腳在雨裏跪著。陛下教訓教訓他是個意思也就是了,再弄出病來可怎麽好?”皇帝冷冷哼道:“他是在等著看,朕死沒死吧!”皇後嘆氣道:“陛下又說氣話,太子素來還是仁孝的,斷斷不會有這等心思。”

皇帝聞言,陡然起身,氣力不支,又倒將下去,急咳了兩聲方怒道:“你說這話的意思當朕聽不出來麽?朕向來以為,他心有不滿,只是於你,或者有甚,便是於朕。不想這次,連他生身母親索性都敢拿來搬弄悖逆了,豈不叫人寒心至極,他可還有半分為人子的天良?”皇後道:“倒是臣妾又說錯話了。這件事情,還未查明白,或是他人所為也未可知。”皇帝道:“朕想顧思林是斷斷不會有這份糊塗心思的,太子自己也一口承認了,並沒有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還會有什麽人?你不必替他開脫,他現在叫你一聲母親,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們母子三人能從他手下討到半寸立錐之地?”

皇後拔下鬢邊一支金簪,撥了撥一旁燈燭,呆了半日,道:“太子不至於如此。棠兒雖有些愛逞風頭,楷兒卻還是個小孩子,臣妾這個做後娘的也沒有虧待他的地方。想必太子心中還是清楚的,就算他對妾有怨恨,國舅這些年也總是看的明白吧。陛下千萬休說什麽千秋萬歲的話,妾和棠兒楷兒怎麽承擔得起?”說著這話,兩行珠淚便從粉面上直直滾落下來。皇帝也不理會她,冷冷一笑道:“顧思林的心思手段,你們母子加起來,都不夠他半個對頭。就說六月的時候,朕叫他回京,他接旨以後,足足拖了三四日,卻不知道是在安排些什麽?他一路上走得飛快,到了相州時卻停住了,非要拖到了朕給他的期限才肯進京,這又是為什麽?素日他親信的將帥,沒有帶回一個,一個兒子也甩在了長州。淩河這場仗,乃是國家第一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說好道歹,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他在奏呈裏也唯唯連聲,卻依舊我行我素,一味遷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動彈不了半分。那長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顧的在爭天下嗎?拖了將近一年,說是打勝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朕還要大張旗鼓替他慶功!他們顧家的人,從他爹算起,到他,到皇……”說到這裏,突然停住,望了皇後一眼,才接著道:“都是這副嘴臉,面子上謹小慎微,恭順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賢良方正的模樣;背後殺伐決斷,心細膽大,就沒有他們不敢幹的事情。太子的那點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學了個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