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逆風執炬

用來逗弄貓兒狗兒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輕輕從阿寶的領口一路滑上,直到頜下。絲綢般的柔弱羽絨,卻忠實地傳遞了他手指輕浮而殘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頭來。但是他波瀾不興的面孔上看不出輕浮,唯其如此,才越發顯得殘忍。她在華麗羽線的觸撫下微微顫抖,雙目中有流動的閃爍的光芒,卻並不含一滴淚水。這讓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權的淫威下折腰屈從的那些禦史們,那些最像讀書人的官員,看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看見那些他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委屈、憤怒和腹誹。這點發現讓他饒有興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過她青春得還稍嫌青澀的臉頰、鼻梁、雙目和額頭,因為愈發曖昧輕薄而愈發刻薄殘酷。

她沒有按照禮法垂下眼簾,始終直目著這高坐在上的獨夫,可以看得出她極力克制,這回要掩飾的卻並非是對溫柔汙辱的憤恨,而是她自已在這溫柔汙辱下所感受到的羞恥。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暫時撤回了對她的逼迫,輕聲道:“說罷。”她半晌才靜定下來,反問道:“殿下想聽些什麽?”聲音不大,咬字卻明明白白。這般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的風度,倒是讓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後才清了清嗓子,略帶嘲諷的哄誘:“這出戲你若想接著做下去,這麽跟本宮說話,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宮會起疑心麽?”她輕輕一笑,亦不乏嘲諷,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觀者清,何必來問奴婢這當局者迷?”定權搖頭笑道:“不一樣,孤偏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阿寶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齊王送奴婢來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總管處的,齊王說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權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你出宮時用過的那張勘合,是從哪裏得來的?”阿寶道:“硬黃紙砑蠟,雙鉤填墨,用殿下親賜的字帖輯字,殿下間或不用印璽。”定權點頭道:“倒省去你竊鉤之勞,只是這鉤填是個細致工程——”阿寶道:“殿下許久前就將那本帖子賜給了奴婢,奴婢雖愚笨,未雨綢繆的意思還是懂得的。”

雖仍存疑惑,但她此說並非不可行,定權嘆了口氣,道:“你剛才說孤旁觀者清,其實不全對——孤到底還是小瞧了你。看來你不光字寫得好,書讀得好,膽更是大得好看。這下子孤卻是愈發奇怪了,你究竟是什麽人?”阿寶道:“奴婢不過是個奴子,就算塗得兩筆鴉,認得幾個字,又怎敢承擔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權一笑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你不肯說,孤自然有的是辦法叫你開口。只是孤還要再請教一句,以你的聰明,應當明知道會有如此下場,為何還一定要去涉險履行,這究竟算是是孤勇,還是愚蠢?”

阿寶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鵑叫聲,微一遲疑方笑道:“殿下帶我去齊王府,帶我去許主簿府,親自督導奴婢寫字,又命人日夜護送著奴婢。種種恩蔭,種種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細體會,順著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縱英明,奴婢這點伎倆哪裏能長久瞞得過殿下?既然遲早要事發,倒不如借此機會一搏,若是真有裨益於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頓了片刻,接著道:“勇氣和愚蠢,許多時候不過是一回事。事成即勇,事敗即蠢,奴婢是個蠢人,或殺或剮,任憑殿下處置。”

定權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隨手抓起她的下頦,估價般捏了捏,笑道:“殺你嫌無血,剮你嫌無肉,沒有樂子的事情,孤還真不願意費這個力氣。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個穿窬探耳的小賊,卻不仿碰上了一個胸中有大溝壑的女蕭何。貴上還真瞧得起孤,這樣的人才也舍得往孤這裏送,竟還叫你這雙研墨捧詩的手洗了許久的粗布衣服,這等焚琴煮鶴,是孤的罪過,還是他的罪過?”阿寶偏頭從他手中掙了出來,一哂道:“青宮乃未來天下之主,奴婢雖不過是蒲柳賤質,齊王卻也不敢用濫竽來搪塞殿下的。”定權哈一聲大笑道:“好個三尺喙,還要竟日裝成無口匏,真是難為你的很了。”又問道:“孤知道,不許人說話,最後吃虧的都是自己。孤不想吃這個虧,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的?”

這或許是可以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此時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搖蕩於他水色紫曲水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紋是怎樣承載著朵朵桃花,綿綿不絕的在他的沉水衣香中傳遞流轉。她的思緒滯後於時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問。那夜她決定走險的時候,除了與他旗鼓相對的計算、權衡和取舍,那春日書窗下的花影、他修長冰涼的手指,他飛揚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樣推波助瀾的作用,則是她直至此時才有所領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