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微君之故

雍風曖曖,鼓入袖中,隔開了肌膚和布衣,仿佛貼身穿的便是上好的絲綢。靜夜中由青磚地面激蕩起的腳步聲,經過了花木、欄杆、回廊、深墻的反復折蕩,已經變得曖昧柔和。中門的侍衛見阿寶一襲粗使宮人的青衫,只當她是來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盤問便放了她過去。阿寶匆匆繞過後苑,猛擡首瞧見浣衣所的院門,不由放慢了腳步。晚歸的杜鵑,在樹頂聲聲嘶啼,詩中都說那聲音就似“不如歸去”。阿寶垂頭,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紙箋,在院門外躊躇了許久,終是轉頭行至西苑的後宮門處。

周午派去跟隨阿寶的內臣,見她經過層層戒備,皆暢行無阻,不過與那侍衛盤磨了片刻,那些侍衛竟都啟門放了她過去,不由大感訝異。趕上前去詢問,那侍衛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她手中有殿下親書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宮門的時候,我等為何不放行?”

阿寶從西苑後門出來,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間,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見稀,一時無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過了半晌才聽見轆轆有聲,終見一輛賣油果的推車過來,推車者卻是一個須發俱白的老者。阿寶忙上前行禮,問道:“老人家萬福,請問從這到齊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寶一番,問道:“小娘子孤身一人,這個時辰去那裏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寶知道本朝雖無宵禁,但自己一個年少女子,夜晚出門難免惹人耳目,此時也不願多作解釋,只問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搖首嘆道:“哪來什麽利市,勉強糊口罷了。”阿寶從懷中取出錢來,推到老者懷中道:“妾實在事出有急,這才不顧廉恥,拋首出面,請長者行個方便,送我前去罷。”見那老者只是猶豫,又懇求道:“妾並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邊為我家相公討個救命的主意,還請長者成全。”那老者見她如此,又看了看懷中沉甸甸幾吊錢,終是應道:“小娘子坐上車來,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兒罷。”阿寶忙道了聲謝,跳上車去,那老者一路推著她便向東去了。

阿寶回頭望了望身後,見那老者衣衫襤褸,滿額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紀,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動路?你只管安心坐著便好,我老雖老,力氣還是有的。”阿寶越發難過,卻也不再言語,只是擡首望天。藥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絢,雖無霽月,卻有光風,吹到臉上身上,說不出的愜意。道旁人家門戶,窗中透出星星燈火,伴著車上的油香,又是溫暖又是安詳,阿寶心下一動,禁不住牽袖掩目,那老者嘆息一聲道:“小娘子不必憂心太過,貴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寶見他心地純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許大的歲數,沒見天下有過不去的溝坎。只要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寶低頭道:“正是。”

那推車軋軋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齊王府門。阿寶道:“我只認得到此處了。上次隨相公一同出門是坐轎,記得離此處還有幾裏路遠,有條大街,街上有家極大的客肆,挨著內城門,好像喚作無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來,我便知曉了。”二人又接著向東,那老者問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這般事情卻要你出去走動。”阿寶道:“不過是我家相公信得過我罷了。”那老者摸不到頭腦,也不再問。一路行去,終於瞧見當日所過的街市,雖已晚了,卻還有商鋪尚未關張,亦有行人車輛來往,仍舊頗為熱鬧。阿寶一眼瞧見巷陌外許大的梧桐樹,下得車來,謝過了那老者,朝著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見了當日許府的黑漆門扇。

阿寶上前叫門,許府老仆又是良久方應,見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門,可是蕩失路了?”阿寶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來拜會府上大人。”老仆倒還記得前些日子有個姓褚的年輕相公來過,且許昌平對他頗為恭敬,忙將阿寶讓進了院內,又吩咐童子去叫許昌平出來。許昌平不曾睡下,聽了童子稟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見了阿寶道:“小娘子是何人,為何事要見在下?”阿寶在定權書房中見過許昌平一面,此時知道並無尋錯人,施禮道:“貴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許大人?”許昌平叫老仆扶起阿寶道:“小娘子無需多禮。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認得本官?”阿寶道:“妾鬥膽冒死來見大人,為的是殿下的事情。”許昌平眉頭一皺,問道:“什麽殿下?”阿寶知他明知故問,只得明白言道:“當今東朝,皇太子殿下。”許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員芥吏,何時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說笑了,或者莫不是尋錯了人。”阿寶道:“許大人,前日殿下駕臨之時,妾也在一旁侍奉,這才識得大人門第。妾知道冒昧萬分,可是情急之下,並無可以求告之人,還請大人休要疑心。”許昌平搖頭道:“小娘子說的話,某一句也聽不懂,還是速速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