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千峰翠色

此後數日並無大事,阿寶只是終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過呆坐。定權也只是偶爾著周午詢問她的近況,並不曾親自再去探視。又過了五六日,周午回來向定權秉報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經回來了,只說是顧家長子顧琮仍在,只是既不襲職,又早已分了家,早就敗落了,另有幾房也已經遷居它處。向顧琮的家人和鄉人打聽,都說是顧眉山活著的時候妻妾仆婢無算,子女更是不勝數。庶出姑娘的閨名原本就是隨意取的,他們本就不知,上一輩的人分家時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顧姑娘的名諱,便是他養父也說不真切,只說是原是遠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憐她而收養。”定權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罷。”轉念又笑道:“不意民間也有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現下如何打算。”定權用手指輕輕叩了叩幾案,扯了張紙出來,望著案前擺的一雙秘色八棱凈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過筆,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三個字來,周午延頸瞧時,卻是顧瑟瑟三字。定權想算著阿寶年紀,又隨意編了生辰八字,交給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納她為側妃,寫給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遞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將事情辦好。”未等周午答應,又道:“你不必規勸,我自有打算。”周午無奈,只好答應著要去,定權又指著那凈水瓶道:“送一只送到她那邊去。”

太子納側妃,這事情說小不小,說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況娶得又只是品卑階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為定權的元妃側妃俱是他冠禮後皇帝為其選定的,說到正經自己報選,這還是頭一遭。是以周午將定權為阿寶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報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闔宮上下,便都知曉了此事。

定權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問安,皇帝正展了雙手,一旁有內侍在為他束帶,見定權進來,遂揮手叫那內侍退下,笑問定權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說想新納一個孺人?”定權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勞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雖只是側妃,終究算是朕的媳婦,是誰家的女兒?”定權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顧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皇帝拈須輕道:“知州。”定權臉上微微一紅,道:“是,臣見她溫柔知禮,家世清白,便擡舉她作了這個孺人,若是陛下覺得臣行事孟浪了,臣這就去告訴宗正寺的人,將玉牒撤下來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權答了一聲是,見皇帝沒有別的話,這才施禮退了出去。皇帝望著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輕輕念道:“清河,顧。”

東宮筵講結束,因定楷推說口幹,定權便留二人在偏殿點茶。因為定棠頗精於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閑看了半日,又覺無聊,遂笑問道:“聽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權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來取笑了。這算什麽喜事,還值得一說?”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聽說這位新婦亦是出於河西顧家,眾人皆說,若她日後福重,我朝怕未必不會出第二個顧皇後。”

定權拾起茶筅在他額上敲了一記,笑道:“你們都是聽了誰翻嘴嚼舌,我納個偏妃都能傳出這種謠言來?”定楷吐舌道:“眾人也只是這般亂傳,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實在是鐘鳴鼎食的大族,聽了這姓氏,誰能不往這上邊演義。”定棠在一旁聽到此處,橫了定楷一眼,插口斥責道:“你放肆,這些話也是拿來渾說的?還不快向殿下謝罪?”定楷委委屈屈離座跪倒道:“不過說出來博殿下一笑罷了,殿下若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定權道:“你別理他,我就是著惱,也不會惱你一個小孩子家的。”瞥了齊王一眼,笑道:“二哥你嚇他做什麽?”定棠持筅擊拂,一面笑道:“他確是欠管教了——前幾日尚有言官上書,道我們陪著殿下讀書,日子久了,禮儀疏忽,東宮內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語,陛下看了也頗以為然。他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言誹君上,殿下且讓他跪著,只怕於他大有裨益。”定權笑道:“那這是你二哥要罰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惡人,臣只問殿下討恩典。”定權笑道:“罷了,你快請起罷,恩典我給不起,叫你二哥賞你杯茶壓驚。”三人混鬧了一番,吃過了茶,各自散去。

定權夜間卻是去了阿寶的新居所,進得門來,見屋內陳設,已經頗具氣象。阿寶正依在幾前,呆望窗外。一宮人見定權入來,忙提醒阿寶道:“顧娘子,殿下來了。”阿寶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來朝定權行禮,道:“殿下。”定權點點頭坐了,上下打量阿寶,才發現她已經裝飾一新。身著碧羅抹胸,外罩家常的鵝黃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膚如凝霜皓雪一般。一頭烏絲挽作一個同心髻,鬢邊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掛著銀線流蘇,微一側首,叫燈光一映,連帶靨邊的兩點翠鈿都跟著微微一粲。定權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頤所致,再瞧她臉上神情,卻是如常,心內隱隱記得仿似在那裏見過這情景似的,一時卻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