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第2/4頁)

雨讓我想起東京。

睜開眼時,我人躺在馬梧的臂窩裏。雨也停了。打開窗戶,空氣清澄,含著久日不見的光粒。

早餐後,提早一個小時離開公寓。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中庭是全米蘭我最喜歡的地方。四株白木蓮和四只青蛙圍繞著噴水池。幾何學配置的綠。

坐在回廊的石墻上,續看小說。書中人各有一點不幸的故事。

知道馬梧的公寓就在這教堂旁邊時,我好高興。心想以後可以每天來散步。馬梧不喜歡教堂。我覺得那樣也好。教堂是一個人去的地方。石墻在昨天以前吸足了雨水而陰濕濕的。被五月的太陽一慫恿,性急的觀光客穿著短褲、戴著太陽眼鏡四處蹓跶。裝飾著《最後的晚餐》、限制參觀人數的餐廳入口,已經排起了隊。我合上小說,仰望教堂的小圓頂,襯著清澄的天空色彩,白灰泥和顏色黯淡的磚映著陽光有點刺眼。

工作,像是春天動物園裏的動物,快樂又帶一點寂寞。我喜歡吉娜和葆拉的店,當店員也合乎我的個性。因為我有事務性的一面,一絲不苟也不流於情緒。我做這份工作是被那象征被愛女性人生的珠寶所吸引。

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珠寶,尤其是古董珠寶。

開店,擦拭櫥窗玻璃。收款機裏放進找零用的零錢。隔窗望著一些老面孔坐上老巴士,打開收音機聽氣象預報。如果有新貨進來,登記在賬簿後,排列在展示櫃裏。

"工作不是這樣子的。"馬梧曾經這麽說,"過剩的熱誠和理想會降低工作的質量,你太嚴肅了,我不明白春天裏的動物園有哪裏不好,不是很Lovely嗎?"

當然沒錯。但我不會因為經濟的因素而工作。

我調低收音機的聲量,在打折銷售邀請函上簽名。門鈴響起,我為今天的第一個客人開門。

周六的天氣變得和夏天一樣。

菲德麗嘉住的克普雷洛街附近寧靜空蕩,像被時間遺棄的住宅區。車子駛過生意冷清的面包店和洗衣店,向右彎進單行道,左邊那棟沙色墻壁的四樓公寓。車窗全開,緩緩駛在透亮的陽光下。路旁趴著黑色的瘦狗。

前院垂著藤樹枝。一串串像是葡萄般彎垂的柔美紫花。藤下放著幾缽顏色鮮艷的秋海棠。

我曾經住在這裏。和還很年輕的爸爸、媽媽一起,玄關裝飾著木眼珠的人偶和紙氣球。

踏進建築物一步,感覺氣溫立刻上升三度。有股日蔭似的、土裏的、剛挖出土的蔬菜的獨特味道。有著牢固的雙重門、每回上下時總讓人擔心像什麽零件壞掉般發出很大聲音的緩鈍電梯。

去年聖誕節後,沒再見過菲德麗嘉。

金屬門打開同時流出幹燥水果的香味。吊滿了整面墻的檸檬和柳橙皮、肉桂、丁香。

"Buon giorno."

菲德麗嘉的擁抱很輕,她手掌接觸過的地方一直留著奇異的感觸。

"Buon giorno."

我立刻變成十歲的小女孩。

菲德麗嘉總是站在我這邊。

最初的記憶是石板路和冬天的行道樹。媽媽牽著我。陰冷天的景致,媽媽的毛呢大衣。小學、丹妮耶拉、芭蕾課。東方小孩還很罕見。

"你媽好吧?"她倒了杯檸檬汁給我。

"大概吧!"

爸媽現在在英國,公司派去的。

"你總是這麽漫不經心!"

菲德麗嘉苦笑地輕輕拍我的手臂。骨骼結實的大手、長長的指頭。經歷歲月磨耗而滑潤了的幹皺皮膚。

吃完烤蔬菜和通心面,我們坐在起居室裏。罩著白布的兩人座硬椅子。菲德麗嘉悠悠地抽煙。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頭發又長了些。"

"Si."

我清楚記得這個房間的門窗。還有陽台的視野、窗簾的花色。

"你剛回來時頭發短得像男孩。"菲德麗嘉微微一笑,"那樣子也不難看。"

這裏一點也沒改變。洗過多次的蕾絲桌巾、立在架上的雜志、菲德麗嘉的香煙有微微甜香。

"和那美國男人還好吧?"

嗯!我簡短回答。小蟲爬在盆栽邊緣。

"那就好!"菲德麗嘉說。那聲音像懸在半空中,我們彼此都暫時沉默。窗外吹進柔柔的風。

菲德麗嘉知道我在東京每一天不可思議的興奮和熱情。我寫來許多信,被封閉的記憶。丹妮耶拉和馬梧都不知道的我那四年的歲月。

"馬梧很想見你,好幾次要我問候你。"

"好高興哦!"

菲德麗嘉個子很高,只有腰圍顯得有些分量,其他部分很瘦。她多半穿及膝裙子、半高跟鞋、先生送她的貓眼戒指不會脫下。那像要融化般深色大粒寶石看似菲德麗嘉的手的一部分,讓人神往。

"什麽時候介紹我認識?"

"總有一天!"我說著站起來,"好棒的午餐,真的很好吃。"

"我才要謝謝你的酒哩!要常來哦!祝你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