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

雨已經連續下了四天。

醒來時看到臥室光線微暗,又聽到水聲,人就沒勁。我不喜歡下雨,白天在房間裏看書,覺得膝蓋窩碰觸的沙發布滿水汽,每次翻動書頁時,也冒出潮濕的紙味。圖書館的書尤其如此,就連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幹燥文體都一樣。

沙、沙、沙,濕透了耳朵的雨聲。

"你老是看書。"

今天早上安傑拉說。說是早上,其實是快中午的時候,但是愛睡的安傑拉才剛起床,好像昨晚沒卸妝就睡了,眼睛下黏著一坨坨睫毛膏。

"日本文學嗎?"

"不是。"

我為了讓她看封面,指頭夾著正看的頁數,合上書本拿給她看。《LA CTTà ELA CASA》,是意大利的現代小說。

"馬梧說你在日本大學念日本文學,拿了碩士。"

我聳聳肩,"一點皮毛而已。"

這回換安傑拉聳聳肩。安傑拉喜歡討論。她喜歡閱讀、繪畫、雕刻、文學、戲劇和建築,有時實際走訪,到處看看,也喜歡談論。

"要泡茶嗎?"我問。

安傑拉搖搖頭。"不要,早起沒有食欲。"

房間裏面和外邊一樣暗,萬物都被封在水聲之中,這情形讓我們兩個都奇妙地正經起來

。我想,對安傑拉來說,我是個來歷不明的東方女人,弟弟的女朋友。

"馬梧還說了別的,說你雨天心情就不好。"

沒錯,就是這樣、

"不好意思打斷你看書,你回書裏去吧!"

安傑拉說,我也這麽做。

看看鐘才四點。和馬梧約的是七點。我合上書,在浴缸放水。我喜歡黃昏泡澡那種讓我覺得沒有正經過生活的感覺。感覺那是符合此時此刻的我的行為。

洗完澡,邊聽唱片邊梳妝。拉威爾。以兒童為主角的歌劇。馬梧喜歡唱片的聲音。在冰灰色的內衣上灑上一滴香水,套上全黑褲裝,搭配淡藍色襯衫。梳梳頭發,床上粗跟鞋。敞開的窗戶流進包含水汽的空氣。

濕冷的米蘭空氣。從小就熟悉的霧和霧雨的味道已經透進肺裏。

一邊整裝,一邊喝罐裝啤酒。走出陽台看見灰蒙蒙的窄街,兩邊停滿的車子兀自淋著雨。

馬梧照約定的時間準時回來。

"Perfect!"他看著我,輕輕一笑"好漂亮!"

我們隨即走向中央車站旁大飯店的迎賓車。

"就說是你送的!"馬梧指著後座的箱子說,大概又是葡萄酒杯。

"好啊。"

這樣陪馬梧應酬吃飯並不稀奇。在抵達飯店以前,我把今天客人的名字、公司、家族成員等資料塞進腦袋裏。

回到家裏已經十二點多。安傑拉在客廳看電視,我們回來後就窩進房間裏。

"馬梧!"

我站在淋浴後腰間只纏著毛巾便一頭栽進計算機的馬梧背後叫他。

"幹嘛?"他一直沒回過頭來。我默默地等著。雨依然繼續下著。

"你叫我嗎?"

整整等了兩分鐘後,馬梧才轉過身來。像是變種海龜的胸膛。

"是啊!"

"幹嘛?"

他關掉計算機,滑到床上。"

"我想談談菲德麗嘉,記得嗎?" "當然。"

我從床邊下床,到衣櫥裏拿出馬梧的睡衣。

"小時候很疼你的阿姨是吧?"馬梧套上睡衣袖子說。

"嗯,好久沒去看她了,想周末去一趟。"

"好啊。"

再回到床上,一身睡衣的馬梧躺在旁邊。肥皂的香味。

"這回要介紹我認識她了吧!"

馬梧老早就說想見見她。菲德麗嘉也想看看馬梧。

"不是啦!我是想,周末時,你就和安傑拉出去,你們姐弟偶爾也需要獨處一下吧!"

馬梧苦笑,"你倒是想出了好理由"馬梧這麽說時,絕不擺出受到傷害的表情。

"也好,既然你這麽說,我就問問安傑拉。"

"不是問她,是約她啦!"我利用馬梧的體貼遊說。

"了解,就約她吧!" 

馬梧從背後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頸後。我的背貼著馬梧的胸,膝蓋窩頂著馬梧的膝蓋。在馬梧發出鼾聲以前,維持這個姿勢不動。

我怎麽也睡不著。雨聲入耳。以前,失眠的夜就唱媽媽教我的歌。永無止境的長長的歌。

{一個呦、一個夜晚過去啰、熱熱鬧鬧掛年飾、要把松枝插上門。}

{兩個呦、兩葉松枝翠綠綠、還要三界松枝伴、得往香具山上找。}

在日本的大學裏,沒有一個同學知道這首歌的最後結局。還有人質疑有這首歌嗎?

"這歌不錯,教我唱到最後吧!"

說這話的是和我一樣是歸國子弟的順正。他則教我唱中國女傭教他的悲傷歌曲。歌聲好美。

我坐起來,凝視著馬梧的睡臉。堅實的下巴、微微長出的胡子、長長的睫毛。說喜歡我的馬梧,此刻就在眼前。緊抱著我的馬梧。我把腳纏著熟睡中的馬梧,我的臉磨蹭著他的肩窩。馬梧的體溫、馬梧的味道。馬梧不會深入人心打探秘密,也不會獨自悲傷像亢奮的針鼠,更不會擺出這世界就要結束的悲傷表情無言的指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