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洋娃娃的腳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被恐怖聲音追趕的夢。聲音裏帶著些許笑意。我知道,那聲音清楚我的一切行動。不論我逃到哪裏,那聲音總是緊追在後,甚至感覺就在我頭頂上呼吸,就要攫住我的肩膀。我怕得不敢回頭。撞破胸腔似的心悸。好像隨時會被攫住,但那聲音終究沒有攫住我。

我醒過來,凝視天花板好一會兒。房間裏棲息著滿滿的暗夜。聽到身邊馬梧規律的呼吸聲。

討厭的夢。雖然醒了,身體各處還殘留著鮮活的感觸。

沒事了。我放松四肢,雙手蒙住臉。伸直腳尖,摸索床單冰涼的部分。沒事了。不過一場夢罷了。

我下床,兩腳塞進繡著珠花的紅緞鞋。太小了!馬梧總愛調侃我的腳。簡直像洋娃娃的腳。他還說,怎麽看也不覺得像是真人的腳。不過,馬梧喜歡我的腳。紅緞繡花鞋也是他送我的禮物。

繡花鞋走動時不會發出腳步聲,很輕便。我走出臥室來到廚房,坐在黑色鋼管椅上。在廚房裏,我反而覺得平靜。所有東西都收在該放的地方,一塵不染的廚房。清潔工每周來一次,連窗玻璃都擦得幹幹凈凈。

微波爐的數字鐘顯示著淩晨兩點八分。靜寂。我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和地板大理石花紋。像孩子似的單純。

回到床上,馬梧醒了。

"葵?"

"去哪裏了?"他困聲問。翻個身,龐大的身軀朝向我這邊。

"沒去哪裏啊!"我說,鉆進馬梧張開的兩臂裏。溫暖的地方。"抱歉,吵醒啦?我只是口渴去喝口水嘛!"

我把臉埋進馬梧的胸前。柔柔的睡衣觸感和體溫以及皮膚的味道。馬梧又發出鼾聲,我動也不動。整整等了兩分鐘後,掙出馬梧的懷抱。

餐廳午後的喧鬧是這個城市裏我不喜歡的事物之一。滿屋子的談話聲、托盤上的糕點、服務生的利落動作、香煙味道。

"我媽媽很想見你!"丹妮耶拉說。棕色的眸子、微卷的同色頭發。"當然,我爸和我弟也都想,最近根本見不到你的人。"

"抱歉,因為安傑拉的事情忙翻了。"

我說,喝著小杯裏的咖啡。馬梧形容那"像泥巴似又濃又苦的"咖啡。

"騙人!"丹妮耶拉把一整包砂糖倒進咖啡裏,用湯匙攪拌。"從安傑拉來以前就這樣了。"

那雖假裝不在乎,實則已經受到傷害的聲音,我無法響應。丹妮耶拉身健腿長,膝蓋以下特別纖細柔美,也有一張和上半身的豐腴不成比例的娟秀窄臉。

"她要住多久?"丹妮耶拉受不了沉默,改變聲調問。

"唔!"我只是笑笑。

安傑拉是馬梧的姐姐。離了婚,一個月前來到米蘭。馬梧說那是很平常的傷心旅行,但她一直沒有要回國的跡象。不過,這一個月中倒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羅馬和威尼斯。

"你應該問問馬梧。"丹妮耶拉說。

因為豐滿的上半身和氣質高雅的關系,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說得上純真稚嫩。率直的個性和讓人無法沒有好感的笑容。

"為什麽?"我納悶,"為什麽要問?"

丹妮耶拉眼珠子一轉,上身前傾,金色項鏈墜子差點掉進咖啡杯裏。

"她就這樣一直住下去怎麽辦?何況,這樣子你們也不能規劃休假。"

我聳聳肩。在身為馬梧食客的意義上,我和安傑拉一樣。

和馬梧同居剛好一年。他第一次來店裏看到我後,再三約我出去。店是指我上班的珠寶店。現在是每周三天的半工性質,當時則是全職工作。富裕的美國人。起初我只這樣想。身上總是有剛洗過澡味道的魁梧男人。

"你看怎麽樣?"

看過幾樣商品,馬梧最後必定這麽問。三十八歲、單身,賓夕法尼亞州人。進口葡萄酒(小時候願望是當老師)的馬梧總是準備講理似的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而且富於機智。那是意大利人沒有的機智。我沒有繼續拒絕他請我吃飯的理由,事實上,約會總是很快樂。馬梧的知性讓我安心。沒有多久,他就直呼我"寶貝",住在一起了。

"你不想讓我媽失望吧!"丹妮耶拉說。

"怎會?這兩天我就去看她。"

我回答後,喝幹剩下的咖啡。

餐廳外陽光明亮。和說要去布雷拉采購的丹妮耶拉分手後,我去圖書館,車上載著八本要還的書。

回到公寓,在浴缸裏放熱水。在這和那老舊外觀恰恰相反,控溫十分完美,老實說超完美、冬暖夏涼、古典家具布置淡雅的高級公寓裏,我最中意的就是浴室。和其他房間相較,浴室的裝潢非常樸素,打開窗戶,隔著小小陽台可以看到路邊種著柳樹的後巷。巷道雖然狹窄,兩旁仍停滿汽車。

我喜歡黃昏時洗澡。空氣中還殘余著亮度的時間。不上班的周三和周五下午,準備晚餐前,我多半都在浴室裏。我也和馬梧去過他常去的健身房。但泡澡和上健身房不同,是那麽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