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第4/22頁)

烈日炎炎,我倚窗出神。也不知她有沒有看到那荷包中的字。如此迅疾地勘破懸案,不愧是她送進宮的人,倒也有些新意。

不,或許她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期望。

某日清晨,我在文瀾閣的那方小池上遇見朱玉機。她問我呂後畫像之事,我隨口敷衍了兩句。她沒有追問,更沒有提過那枚荷包。

自朱玉機抓獲翟恩仙,我一直很好奇,是什麽讓她在她的陰謀與陸皇後的猜忌之間如魚得水。適才分別之時,我忽然想到,當年徐嘉秬與她約在文瀾閣見面,她因故沒去,只這一瞬的空隙,竟讓翟恩仙占了先機。倘若她去了,會當如何?大約是對徐嘉秬與紅葉之死的深切同情,又或者是僥幸逃生的後怕,令她竭力查明真相。盡管這真相並不完滿,也足以慰藉她的良心。

鹹平十三年冬,義陽、平陽、青陽三位公主在金沙池中溺斃,皇太子高顯搭救不得,發癔症跳樓身亡。我身為平陽公主的侍讀,與義陽公主的侍讀封若水和皇太子的侍讀於錦素一同被軟禁在景園的霽清軒。青陽公主的侍讀徐嘉芑的父親徐魯在入秋時獲罪,賴朱玉機與史易珠周旋,父女倆得獲保全,其時已雙雙辭官。我三人坐困愁城,等死而已。

我這才體會到朱玉機當年的心境。她的計劃何其冷酷,不會顧念任何一顆棋子。我曾以為我不必進宮。因我知道進宮後,一定是這等情形。我夜夜難眠,我真想起身告訴陸皇後真相。然而我又日日猶豫,直到父親托人捎信進來,告訴我他有辦法救我出去,命我一定要忍耐。

我這才按下我的軟弱。轉念一想,倘若我真的出首,父親將永遠不認我這個女兒,母親也將一輩子被舅舅和舅母瞧不起,陸皇後也不會真正信任我。他們會用酷刑榨幹我所知不多的所有秘密。

原來我既沒有不入宮的自由,又沒有向往光明的自由。不知朱玉機是否亦然?

不知怎的,朱玉機又查明了三公主溺斃金沙池的真相,並尋出了此事的元兇——陸皇後的長姐舞陽君陸玉卿。父親也指使手下的言官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三公主溺斃的慘事,全因義陽公主帶領妹妹們去湖上溜冰,而封若水作為義陽公主的侍讀,疏於教導之責最重,加之她的父母兄長一齊獲罪,於是判了她和她的父親封羽一道流放嶺南,到了鹹平十八年才被赦回。我免官為奴,於錦素被發配到西北軍中為奴。唯有弘陽郡王高曜的侍讀劉離離無事,朱玉機更因此事大獲聖寵。

自我免官為奴,皇後更加疼惜我,還說過兩年華陽公主到了啟蒙的年紀,就讓我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不是不感動,卻不得不背叛。

河北歸義侯蕭氏叛亂,皇帝命大將軍陸愚卿前去平亂,父親命門生對陸愚卿大陳“有功不益富貴,有過則萬世無魏”的“百戰百勝”之術。陸愚卿正因長姐獲罪、胞妹後位不穩而煩惱,聞言不及細思,只一味以清靜為要,故此上書以舊疾復發為借口推卻皇命。後來朱玉機的侍婢芳馨前來請教我魏太子申和白起之事,我便知道,大將軍的伎倆已被朱玉機識破。她不好直接對陸皇後言明,便想借我的口提醒陸皇後,順便探知我究竟效忠於誰。我終是沒有將此事告訴陸皇後,於是皇帝命征北將軍黃泰林代替陸愚卿北上平亂。

皇太子薨逝後,他的母親周貴妃遠走江湖。皇帝懊惱不已,宮人動輒得咎。慎嬪和惠仙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議論此事,觸怒龍顏。惠仙當即被打死了,慎嬪被軟禁在歷星樓。我假稱去歷星樓拿一對玉瓶,盤桓了好一會兒才出來。當夜慎嬪自盡了,追封慎妃。於是連著三公主溺斃的案子,又掀起了一場大獄。我是慎嬪自盡前唯一去過歷星樓的人,又被視為陸皇後的心腹,因此去掖庭獄頗住了幾日。朱玉機身邊的芳馨等人也被拘受審,聽說她當夜犯了心病,險些病故。都說皇帝愛她,看來不過如此。

因父親被皇帝視作後黨,不得已辭官回鄉。我也早已厭倦了宮裏的日子。當初明說進宮只是留意陸皇後的動向,不想又是被軟禁又是被拘問。我忽然很想念葫蘆蘇巷中那一方簡陋的廚下,用足了心思便可以炮制出一桌佳肴。宮裏的謀算太過繁復,太過曠日持久,盡了人事,還看天道。我累了,尚可以隨父親回鄉。朱玉機也累了,卻不得不強撐著。論起來,我比她幸運地多。

或許是因為她救了我的性命,或許是因為我同情她,出宮那一日,我去漱玉齋向她辭行。她用銃指著我,質問我在慎嬪自盡那一日對她說過什麽。那銀銃漫出令人窒息的水光,我竟有一瞬駭然。轉念一想,甚是可笑。我在掖庭獄尚且不曾如此慌亂,如何面對她手中這柄沒有火藥的銃竟如此心虛。畢竟我只是取了一對玉瓶,並不曾對慎妃說過一句話。可笑的是,銃管中的銀彈子滑了出來,落在我的裙角。她反而將銃舉得更高。我這才醒悟,在任何虛妄可笑的境地中,她都能煞有其事地找到一條理直氣壯的路,這才是她能堅持留在這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