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第6/22頁)

大行皇帝曾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委政於她,而新帝對她的寵愛,更在大行皇帝之上。我以為她會留在宮中,牢牢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恩寵與權柄。不想她卻出宮雲遊了。

我問父親,她出宮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殺死麽?

父親說,她已行到盡頭,應該出局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並不知道全局。她不告訴她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親也不曾告訴她。

五年後,高曜被信王高旸派人刺殺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機的親弟弟朱雲。五個月後,朱雲被明正典刑。其中頗多曲折,頗多隱情,連父親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告發了朱雲。曹太後與朱雲的奸情鬧得滿城風雨,卻是華陽長公主做的證。雖然李太後說是她寫信告發了朱雲,但我總覺得,這樣縝密的部署,非朱玉機莫屬。然而這只是猜測。朱玉機受劍傷病了月余,又在宮裏困了三個月,信王府暗查了許久,一無所獲。父親都告訴我,她想殺她許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來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執念所系,便是將自己的學生送上皇位。可惜啊,當年我若死在掖庭獄,好歹也知自己為何而死。她若死了,直是一個糊塗鬼。然而一個糊塗鬼竟有這般忠心與志向,卻又是我這個通觀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後來她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曹太後苟活些時,向禦史台自首,說弑君的主謀乃是自己。最後她飲鴆自盡。雖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標就要達到了。我這才覺出輕松之意。對父親說服文泰來幫助信王守洛陽的事,亦全不在意。畢竟父親將我許配給文泰來,就是為了給信王籠絡住一個將才。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論是進宮,還是成婚。

在朱玉機成為新帝高旸的貴妃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定陶的驛站中。或許是她從未在瑣碎的兒女家事中過度消耗自己,因此與十年前並無什麽不同。我們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沒說什麽。然而我們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輕松,再沒有昔日相對的厭惡與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貴妃朱玉機薨逝,年僅三十二歲。謚曰文,追封皇後。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開的三月,我十二歲的女兒文淑也將入宮選女巡。我便向她說起文皇後朱氏少年時在宮中為官的傳奇故事,說她如何教導孩提時的仁宗皇帝,說她如何對仁宗皇帝忠心,說她如何破了一樁樁懸案,說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說她如何雲遊四方、洗冤禁暴。我真想告訴文淑,她是如何將自己的親兄弟送上腰斬台的,然而即便是胡編亂造,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雲弑君的鐵證的。她總是能辦到一些看起來不可能的事。

文淑問我,為什麽母親總是提起文皇後?

我說,因為自識得她始,我便總是留意她,觀察她。

文淑又問,為什麽?宮裏那麽多女官,母親為什麽單單留意她?

我說,你還小呢。待你平安出了宮,母親一定告訴你為什麽。

文淑說,女兒也要做文皇後那樣的女官。

我將文淑抱在懷中。她是何等幸運,再不用奉誰的命,成就誰的謀算。記得鹹平十年深秋的一天,父親端坐在堂上,我叉手恭立。父親說,宮裏的皇子皇女都到了啟蒙的年紀,熙平長公主想送我入宮服侍裘皇後的獨子高曜。

我正待歡喜地應承下來。父親又說,為父不忍心你去送死,有些事情你須得知道。

那一夜,父親雖未告訴我全局,我也知道自己進宮是做熙平長公主的內應。於是我斷然拒絕了。後來,熙平長公主便選了總管朱鳴的女兒朱玉機進了宮。父親說她在陂澤殿非古譖孔,不過數日又說皇帝在太學裏公然誇贊她,說她是個有新意的人。不知怎的,我心裏忽然泛起了酸氣。倘若是我進宮,難道還不如一個小小的家奴之女麽?

這十幾年來,我總有一個錯覺,仿佛她的人生才是我的,我的人生卻是我在鹹平十年的秋夜偷來的。雖然我終究是入宮了,但那點挫折實在不及她的萬一。留意她,觀察她,就像在觀察自己的另一個人生。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我是她,熙平的謀算還能實現麽?

四月初二,文淑入宮。父親和母親也來相送。父親的臉上滿是欣慰的笑意,母親則頻頻拭淚,以後再也不怕你舅舅瞧不起我們了。她沒有帶上舅母,因為舅母已然去世。

文淑走後,我問父親,為什麽要幫她做這種掉腦袋的事情?難道沒有想過,一旦暴露,便是滅門之災麽?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然而能做成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情,不是比什麽都有趣麽?

當年父親不願回答我,如今仍舊不願。我只得說,幸而父親不是朱鳴那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