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章 情之所鐘(第4/6頁)

我冷笑道:“即使殺了信王,也有旁人覬覦皇位。別忘了,這皇位原該屬於誰?睿王與杜嬌打算立誰為帝?先帝駕崩,還有誰能羈絆昌王?王甯早有反意,倘若他入京,又會擁戴誰?何況你也說過,钜兄弟是人,不是兇器。”

銀杏一怔,囁嚅道:“姑娘將钜哥哥放了出去,好些事就不大方便了。”

我移坐妝台前,揀了一盒柔粉色胭脂,以雛菊簪點在唇上,對鏡揣摩笑意:“我已無事可交給钜兄弟,留在身邊只會害了他。”又自鏡中望著銀杏道,“你留在府中待命,綠萼隨我去王府就好。”

一進信王府,李威便引我去了後花園。今日天氣涼爽,啟春半躺在水邊的淩霄花架子下,身後便是戲樓。好些穿金戴銀的華衣少女站在水邊喂魚。眾女笑意殷勤,神色小心,半是奉承,半是敬畏。纖纖玉指虛點水下的遊魚,舉止僵硬。瞧衣著,她們當是信王高思謙幾個不得冊封的庶出女兒。周遭姨娘丫頭、婆子女醫圍了裏三層外三層。衣著鮮亮,器物華貴,繡帶飄搖,脂香纏綿。

我緩緩走上前去,兩個女醫都認得我,其中一人上前稟報。啟春略一擡手,蘭指微動,眾女似得了軍令一般,止了笑聲,向兩旁退開。眾人瞪大了眼睛打量我,想議論卻不敢出聲。

啟春烏發半綰,一把青絲隨意拖於雪白的衣襟上。領口微敞,露出一線深紅色襯衣。雖裝扮隨意,然氣度沉穩。

我行了一禮,道:“聽聞王妃抱恙,不知可好些了麽?”

啟春略略支起身子,微笑道:“已躺了半日,好多了。”說罷示意我坐下。

我道了謝,笑道:“王妃既病了,就該臥床歇息才是,怎麽在這裏吹風?”

啟春笑道:“在屋裏也是憋悶。況且天氣也熱了,倒不如在這開闊的地方,聽人說說笑笑倒好。”

我知道,高旸很快就要去洛陽,啟春雖病,卻不能示弱——即使是在自己家中。我又問:“怎不見兩位縣主?”

啟春笑道:“乳母抱下去睡了。”

我本是“奉命”探病,病已問過,實是無話可說。本想賞景,奈何對面的水閣便是我被華陽刺傷的地方,我不忍看,亦不願看。於是低頭飲了半盞茶,便欲告辭。

忽聽啟春道:“我只當妹妹永遠也不上我這個門了,不想還肯來看一看。”風拂起她鬢邊的碎發,蒼白的唇角浮起一絲微弱而寧和的笑意。滿面病容,仍苦苦支撐。

想起她家破人亡,想起自己十數年非人非鬼的生活,甚是感同身受。畢竟,我與她如此辛苦,都是為了同一個人。我不禁慨然:“怎能不來呢?”

啟春笑道:“從前采薇妹妹、蘇妹妹,還有你我常在這園子裏聚談暢飲,何等愜意。如果還能像從前一般,那該多好。”

朱雲與熙平伏誅,昌王與宇文氏起兵,渭水橋下血流成河,襄陽城外鐵騎連營。每一樁每一件,都比汴河上的絕交來得殘酷無情。她不會再勸我嫁給高旸,我也只將她看作信王妃。在此歌舞飲宴,亦在此置我於死地。我笑道:“不過數月未曾拜訪王妃,這裏的景致已大不同於從前了。”說罷起身行禮,“還請王妃好好養病,玉機告辭了。”

啟春急切喚道:“玉機妹妹——”

我無奈:“王妃還有何吩咐?”

啟春嘆道:“何必急著走?再坐一坐不遲。景致不同,才該細賞。”

我只得重新坐下。啟春一擺手,眾女安靜散去,往花園各處玩耍。離得遠了,只聽她們的笑聲像春天的花香鳥語一般,清脆溫和,恰到好處地熨帖住病弱孤寂的靈魂。這裏的景致果然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如今整個王府都是啟春的戲樓,欲笑則笑,欲哭有哭。身後那座戲樓不論怎樣寬敞華麗,再也容不下啟春的耳目與心思了。

火紅的淩霄花似流雲飛瀉,在啟春的眼中落下一片寧靜的蔭翳。沉默良久,啟春方緩緩道:“我自小聽外祖母說過許多宮中的汙穢與殘酷,聽得多了,便十分厭惡皇宮。那一年奉父命入宮選女官,也不過虛應故事。妹妹知道的。”

想起十六年前在陂澤殿初見啟春,一見面便以姐姐自居。她英氣勃勃,明快爽朗,令人一見傾心。這麽多年,她似變了,又似沒變。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已不是當年那個坦坦蕩蕩、誨人不倦的啟姐姐了。我淡淡一笑:“知道。”

啟春道:“我錯了。有志去爭,哪裏都是皇宮,並不在乎身在何處。”

我曼聲吟道:“‘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27]”

啟春微一苦笑:“我更沒想過,有朝一日,我也會眾叛親離。細細想來,今日種種,都源自當年無意中那一眼。我親眼看見他打斷了吳省德的胳膊,還以為他在教訓那些浮浪子弟。”說著斜睨我一眼,露出自嘲的笑意,“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