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章 情之所鐘(第5/6頁)

當年舞陽君的兒子吳省德仗著自己是陸後的親外甥,向陸後求娶我為妾。雖然陸後未允,此事卻在王孫公子之中傳得沸沸揚揚,高旸不憤,故意挑起事端,打斷了吳省德的左臂。十數年前的往事,若她不提,我幾乎已記不起來。我無意記憶的事,卻改變了她一生。她感到可悲,卻不知道,更可悲的分明是我。因為她只是遲到,而我卻是永不見天日。人生這樣長,遲到數年,又算得了什麽?我如實道:“如今在信王眼中,姐姐才是獨一無二的。”

啟春搖了搖頭:“為一個男人舍棄一切,曾是我最不屑的。不想自己偏偏就是這種人。”

我淡然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128]”

啟春笑道:“你對太宗與先帝,是否亦是如此?”

我不覺好笑:“姐姐的路再怎樣艱難,終究是自己選的。我這半生,不過隨波逐流,為旁人所驅使。王爺與姐姐是伉儷情深,至死無悔。我卻是羞於見太宗與先帝了。”

啟春的眼中流露出激賞與欽敬之意:“自王爺出了禦史台獄,我便漸漸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妹妹‘為人驅使、隨波逐流’,尚且有今日之成就,若有心為之,又當如何?”

我笑道:“隨波逐流,有心為之,於今看來,有何分別?”

出了後花園,李威接我往前面的書齋去。高旸還在議事,我便在書齋外坐等。王府的使女奉上茶點,便侍立在旁。我捧起茶盞,又嘗了點心,一雙耳朵卻早已在書齋之中了。

只聽一個沉厚洪亮的男人聲音道:“洛陽城中聞得王爺襄陽大勝,士氣大增,高思誼急攻不下,城下積屍如山。高思誼命中軍踏屍骨登城,先登者賞,後退者斬。連攻數次,都被文將軍擊退。”

高旸嗯了一聲,問道:“洛陽城中糧草如何?”

“洛陽城儲糧足支數月,還請王爺放心。”

“突圍入圍,危險之極。若無要緊事,不必特意回京報信。”

“是。文將軍命末將稟告王爺,高思誼進退兩難,猶豫未決,正是夾攻的好時機。請王爺立刻率援軍回洛陽,高思誼的首級,唾手可得。”

“回復文將軍,大軍不日便到,請再支撐五日。”

那人應了,躬身退了出來。只見他一頭亂發,滿臉傷痕,身披輕甲,周身血汙,想是剛從洛陽城突圍,回京報信的。那人大踏步出了書齋,看也不看我,低著頭一徑走了。李威這才出來,請我進去。

書齋十分寬敞,自裏向外,靠墻立著五排書架,以兩扇鏤空隔扇遮擋。南海黃梨木雕花大書案放在書齋的最深處,倒放著兩把交椅,上懸一盞碩大的十八枝玻璃吊燈。即使是白天,亦燃著幾支手腕粗細的回紋紅燭,照得書案後孔聖人的臉,沒來由地一臉喜氣。高旸正站在隔扇邊,將一份戰報看了又看。

他一身石青色交領長衣,自肩頭至胸前,繡著淺金色的雲龍。半幹的頭發隨意束在頸後,越發顯得一張臉幹瘦而長。衣帶草草系著,露出胸前結實黝黑的皮膚。一道刀痕自左肩斜下,隱於衣襟之中。大獲全勝的興奮與驕傲掩蓋了浴後的倦色,金色遊龍盤踞肩頭,仿佛江山已在指掌之中。

不待我行禮,高旸便放下戰報,笑吟吟地拉起我的手,與我並肩坐在榻上:“聽說你又病了,太醫怎麽說?我送給你的藥,吃了麽?”

我雖然厭惡,卻沒有掙脫,只是稍稍坐遠了些,避免聞到他身上的香氣與濕氣。他的手心微汗,忽而溫,忽而涼。我垂頭道:“身子已好了。殿下的藥雖好,不敢亂吃。”

高旸笑道:“果然是都好了,若不好,也不敢往亂葬崗去。”

我坦然道:“杜大人從南陽入京,是我選他做了王府官。玉機去看他,不過一盡故人之情。”

高旸輕輕一按我的手背,語氣卻不容置疑:“亂臣賊子,死有余辜。那種汙穢不祥之處,以後不要去了。”

我微一冷笑,不甘示弱:“成王敗寇罷了。”

高旸的掌心忽然一熱:“聽說前陣子下了雨,亂葬崗必定惡臭不堪,你倒忍得住。”

我淡淡道:“這五年在外面,也見得不少了。”

高旸笑道:“聽說死了多年的屍身,只要被你見了,也能尋到真兇。”

過去那幾年,我孜孜以求、為民洗冤,是難得的問心無愧的坦蕩時光。即使是令人不悅的腐屍和難以追查的懸案,相比京中之事,亦令人愉悅百倍。屈指一算,我回京近一年,往事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教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我嘆道:“僥幸罷了。”

高旸的笑意依舊有久別重逢的歡喜與溫柔,眸光卻如手心一般,驟然陰冷:“倘若沒有李蕓的那封密信,沒有施哲與董重,只將高曜的屍身掘出來讓你看一眼,想必朱雲也無所遁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