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負江山不負卿

晉陽公主過世,宮內悲淒一片,李世民許久不曾上朝,只獨自一人坐在兕子房中,看著兕子曾臨摹自己的一幅幅墨字,那筆跡清晰,墨韻猶在,可曾執筆的人,卻再不可稱自己一聲父皇!

整整兩月,即使人在朝上,心卻也是不在,甚至於群臣面前,便會無端落淚,令人望之心悲,小公主之死的陰雲,仿越發濃重,難揮難去,一天甚過一天,卻誰人也是無法。

因著傷心過甚,郁積難消,終於病倒。

這一病,來得兇猛,峻拔的眉山,再無威嚴,深幽的眼眸,蒼暗無邊,終日於病榻之上,徐惠從未見他如此憔悴。

即使是長樂公主過世之時,即使是承乾案發之時,他傷心、痛楚,卻猶自堅強如山,強自挺立,可如今,他眼中神采全無,甚至望不見一絲希冀,似這世上再無可戀。

這樣下去不行,徐惠詢問了禦醫,禦醫言,陛下日日進藥,可藥卻無法進到心裏,陛下之疾,多是心病,小公主的死,若陛下始終不肯釋懷,這病,縱是仙丹靈藥亦是無效。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若心結難去,任是什麽也是無用的。

如今,已是隆冬季節,不下雪時,便是寒氣如刀,割人心懷。

殿內,滿是濃重的藥草味道,熏香淡淡繚繞,卻全然無味。

徐惠緩緩走進殿來,輕輕坐於李世民床榻邊,望帝王憔悴蒼白的臉,心內悲傷一片,垂首間,但見一角純白映出眼簾,定眸細看,只見那純白如雪,露出枕下,猶勝月下盛放的寒梅,耀眼明媚,仿是這殿中唯一的生氣。

徐惠輕輕撚著絲絹,小心拉出枕下,果然,那雪帛純白如舊,青墨如洗,一支忘憂草碧翠似昨,若這冬日,猶自飄搖在風雪中。

徐惠不禁一嘆,此乃先皇後之物,後一直是兕子最為珍視的,如今,他日夜將這雪帛放於枕畔,思念的是兕子,還是先皇後?抑或是都有……

正自凝思,李世民一聲輕咳,徐惠連忙望去,輕撫帝王起伏的胸口,李世民擡眸而望,眼中依舊無光。

“陛下,可要吃些東西?”徐惠將雪帛放回枕側,微笑道。

李世民搖頭,緩緩撐起身子,徐惠依過身,李世民依靠在床邊,幽幽望著徐惠:“你去歇歇吧,這些日子,你亦沒能好好歇息,勿要熬壞了身子。”

徐惠搖頭:“若陛下真怕妾熬壞了身子,便快些好起來。”

望一眼雪帛純白,輕聲道:“陛下,妾可否向您討個恩賞?”

李世民黯然神色倒有一驚,自得寵幸,徐惠從不曾向自己討過任何恩賞,甚至於自己的賞賜亦是頗多微詞,不禁望向她,道:“自管說來。”

徐惠垂首,輕輕拿起枕畔輕軟的雪帛,眼光深深:“陛下可否將此雪帛賞與妾。”

李世民一怔,幽暗的臉更有一些為難:“你若要雪帛,朕便賞你幾匹亦無不可,可你明知……明知這一絹乃兕子與皇後唯一留下的……”

聲色中隱有不悅,徐惠卻依舊靜淡:“所以,陛下便該將它還給兕子,叫它隨兕子而去……不是嗎?”

眼中突有光色交疊,神思黯然,似再被觸動了隱忍的疼痛,將臉別過一邊,不語。

徐惠持著那絹絲帛,輕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眼光流轉,幽幽是情:“不知當日,先皇後作此詩是何等情境,兕子念著它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先皇後若知這詩於陛下是徹骨的疼痛,兕子若知此絹於父皇是剜心的鋼刀,可還會作此詩句,留此絲帛?”

李世民身子一顫,緩緩回眸望向她,女子目光潺潺,若有溪流涓涓浮動,望著她,幽沉深眸卻似回到了許久許久之前的那個春日。

那日,桃花飛白,香郁濃濃,滿園春色掩白日,滿目飛花亂人心,深愛女子一身素凈,面染桃花的紅,映著雪膚玉容,光彩奪盡春色滿園。

她絕世獨立,吟此詩句,目光亦似有細水長流,涓涓不息。

徐惠進而道:“兕子說,父皇是蓋世英雄,偉大的好皇帝,可不知,她若見到,她如此崇敬的父皇,意志這般消沉,更置國政於不顧,可還會如此說嗎?”

銷黯龍眸終有一陣顫動,熒熒火光,跳躍在眸心深處,似點燃那眸中一分光火,光芒盡處,感慨萬千。

不禁閉目,嘆息道:“朕何嘗不知不該如此,可……可兕子自小由朕親手帶大,每日若不見她,便似心上,缺少了一塊。”

徐惠將雪帛折好,放好在帝王枕側:“陛下,還望您以龍體為重,國事為念,亦不要叫先皇後與兕子在天之靈,不得安懷。”

李世民緩緩點頭,徐惠手上微感一熱,是帝王修長堅俊的指,形容或許老去,只是這手,依舊如昔,是挺槍持劍、掌握天下的手,滄桑卻有暖意:“為朕備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