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蕭墻喋血春也歿

自那以後,太子再不曾有過笑容,行為更不加約束,反而變本加厲,便是要看著李世民是如何心痛、如何痛心疾首一般,徐惠望著天子日漸憂慮的神情,卻不知要如何勸他。

冷夜孤窗,帝王總會於深夜沉沉嘆息。

徐惠知道,他心有郁結,可卻不知該要從何寬慰。

好在近年,國運昌順,四海安平。

貞觀十四年,吐蕃贊普松贊幹布遣大相祿東贊攜金五千兩、珍玩數百,入長安,向唐請婚,李世民正為擇哪一位公主入蕃和親為難之際,宗室女,江夏王李道宗之女自告奮勇,自願入蕃,聽聞此女才貌雙全、秀外慧中,年方十六,正配得二十五歲的松贊幹布,李世民遂下詔,封李道宗之女李貞雁為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五試祿東贊,終於貞觀十五年由李道宗與吐蕃迎親使共同護送公主入蕃和親。

和親隊伍恢宏壯大,朱紗緋幔、華蓋遮天,菱紗拂過處,整個長安城,皆被籠罩一層喜色。

觀禮、送親之人密密擁擁、推搡不禁,李世民赫然立在城頭,俯視送親隊伍步列齊整,浩蕩出城,眼中是許久未曾見的光明。

巍巍大唐,萬眾之民,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如今,本該是笑擁江山、坐享天下之際,可為何心中卻更感到惶恐和孤寂?

舉頭仰望天際,斜陽如血,綿延萬裏,目極之處,是望不見盡頭的蒼涼。

如此喜慶熱鬧之日,立政殿卻獨有一分冷清,玉立的少女,一身柳青色螺紋珍珠紗,華貴中有淡泊於世的落寞,她倚在窗前,望一樹杏花如雨,馥郁繽紛便似天女織就的一襟柔軟輕紗。

一片花瓣兒飛旋,不期飄落在少女眼睫上,少女伸手撚下,那一片花,便有了胭脂的顏色。

凝望著純白染瑕的杏花瓣,少女心中卻是孤漠至極的。

身後腳步聲輕,一雙玉手搭在少女肩際:“兕子,你病才是見好,莫要吹著了。”

說著,便將窗閣關掩,少女回身之際,那一雙晶瑩水眸,竟是淚影斑駁:“徐婕妤,我好想和哥哥姐姐們去玩,我有好久都沒有出過這個門了,我也好想五姐,聽說五姐病了,很重,是不是?”

徐惠一怔,望著兕子純如凈水的眼睛,嬌唇含丹,墨發如絲,已是落落少女模樣,可卻偏偏造化弄人,自小體弱的她,兩年前病過一場,身子便愈發嬌弱了,禁不得一點病痛,每病一次,都如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令人心驚。

徐惠默默垂首,柔聲道:“莫要多想了,長樂公主吉人天相,定可熬過這劫的。”

兕子淡淡一笑,仍舊推開一條極小的窗縫兒,杏花漫漫,飄若輕雪,柔軟的杏花瓣,飛揚卻若蝶舞翩然。

兕子靜淡容顏,便似這片片杏花,飛白而憐弱傷愁。

“吉人自有天相,那年,母後病在床上,他們亦是這樣說的!”兕子說得極輕,望著窗外的眼神,空茫無際,那仿如看透世事的淡泊,仿不是她這般年紀。

徐惠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輕道:“會好的。”

竟無多一些的言語可以安慰,少女蒼白的面容,惹得杏花落若涼淚。

徐惠亦望向窗外落花紛紛,本該是春意滿枝落的杏花,這個春,卻怎麽落得這般冰涼?

長樂公主年初病倒,三月中,已是不起,因著兕子才見好些,縱是如此,亦沒有告訴她,可兕子自小伶俐,徐惠知道,怕她心中是有感覺的。

李世民恨不能將宮內所有珍奇藥品全都搬去長孫府上,更親臨長孫府,那日,徐惠亦在身旁,望著帝王憂心忡忡的目光,心痛不已,長樂公主勉力起身,更使得人心欲碎。

長樂公主的病,拖有兩年,卻終究難挽伊人。

貞觀十七年六月(1),又是一年木槿花白,垂垂飄落的純白木槿,仿是哀哀欲訴的不勝情愁。

李世民端坐龍桌案前,任窗門大敞,飛花落寞,飄忽在一紙苦墨上,沾濕了純白的淒傷,飛亂了痛徹的心扉。

徐惠著一身素凈白衣,靜靜立在龍桌案旁,素手研磨,忍淚觀望。

但見帝王一字一字清晰錯落,拂開木槿飛花,書一展飛白蒼勁,“公主資淑靈於宸極,稟明訓於軒曜。……皎若夜月之照瓊林,爛若晨霞之映珠浦……”

志文字字是淚,筆筆是痛,他顫抖的右手,隱忍的堅刻薄唇,終於一筆揮盡傷懷,擱筆時,淚已如傾。

徐惠輕輕撫住他巨顫的肩頭,亦有淚落在手背上,多日了,李世民未曾流下一滴眼淚,更是不發一言,如今真真哭了出來,卻是她所未見的痛徹與傷懷。

他仍舊不發一言,可終究是傾盡了心內傷悲,亦總可放心了。

長風幾萬裏,吹不盡天幕寒雲,長樂公主的死,於李世民震動極大,幾月不得展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