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畫墨如霜風月濃(第3/10頁)

清澈的眼睛,流轉殿閣飄忽的光焰,李世民側首,避開她猶疑的眼神,望向濛濛星空。

這樣的側影,仿佛自她第一次面見他,便是如此——孤伶而冷峻。

徐惠緩緩起身,涼薄的月色,蒼白灑在冰冷的宮階上,手中聖旨被牢牢緊握。後宮無天,宮墻高聳,一入宮門幽深似海,陛下讓她出宮,她……是不是該笑呢?

可是為什麽會有淚……流落唇角?

不一會兒,便有侍衛緊隨而來,徐惠輕輕拭去臉邊淚滴,侍衛說陛下吩咐,要徐婕妤回宮取些金銀物件,徐惠卻只是笑笑,輕紗裙裳,回風流舞,暗夜下的皇宮,星天分外迷蒙,一塊塊青玉宮磚、一片片黯然冷淡,侵襲而來,席卷心間。

宮門如大敞的幽幽血口,徐惠在門前久久滯足,目光自宮門上慢掃而下,年初,她便是從這裏踏進了這座宮閣,踏進了命運的驅使中。

唇角隱隱含笑,想當初,是懷著怎樣忐忑而認命的心思沉重地走進來?

而如今……

涼夜琴弦,畫墨詩情,在腦海中飛轉盤旋。

徐惠垂眸,撚裙徐步穿過宮門,所有繁華,所有曾經短暫的日夜相伴、品詩論詞,都已流連在身後。

越走越遠。

背上仿佛有重重巨石,一塊塊地壓著,壓在背脊、壓在心頭、壓在沉澱的思緒裏,令她喘不過氣來!

指尖已經冷透,晚風終究冰涼,不知走了多久,巍峨的城門已近在眼前,宮門邊,有一人一馬,那人中高個子,英挺的眉目,仿有月光倏然明映,殷殷凝望向自己。

儒哥哥,徐惠唇邊竟有冷冷的嘲諷笑紋,艱然僵澀……

“惠,真的是你?”承儒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驚喜,而徐惠只是輕輕低下頭去,深吸口氣,不語。

承儒望一眼身後侍衛,侍衛低眼道:“徐婕妤,卑職先行向陛下復命。”

“慢著。”徐惠轉首,輕聲喝住了身後侍衛。

侍衛一驚,徐惠慢聲道:“請您在此稍作等候。”

侍衛不明其因,只見女子目光堅定,略作思量,低身向後微微撤步,候在了一邊。

承儒眉心微凝,猶疑道:“惠,你……”

徐惠看向李承儒,靜淡的目光,如夜色涼無溫度:“儒哥哥,我來,只是想勸你一句,過去的已經過去,何必再在往事中沉淪,置自己和他人都於不堪的境地,這又是何必?”

承儒臉色驟然一變,多日不見,她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竟是在說這些。

握著馬韁的手,指節作響:“是他叫你來的嗎?是他叫你在這裏與我說些無所謂的話,卻還要惺惺作態地告訴我,叫我帶你遠走高飛,遠離宮閣嗎?”

“不!”徐惠不知這是第幾次被他咄咄的言語刺痛,她輕輕嘆氣,如今眼前這個眉眼如刀的男人,真的……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儒哥哥!

徐惠將聖旨遞在李承儒眼前:“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冷月當頭,承儒慢慢展開明黃聖旨,徐惠的聲音卻如月光流瀉,輕柔而涼冷:“我原以為入宮便是寂寞一生,原以為我今生的宿命便是落花流水,無所依從,可是……”

纖指輕輕拂開飄蕩臉際的發絲,心底似有什麽豁然開朗,望向天際蒼白冷月,竟淒然地笑了:“可是,我遇見了我今生都無法預料的人,他孤單、冷傲,高高在上令人仰視,卻又有無法琢磨的心事,總是流露在眼底,嘆息的、糾結的、悲痛的,這又令我很恍惚,有時甚至並不覺得他是一個皇帝。”

“別說了!”承儒猛然合上聖旨,眼中唯余一絲質問與痛楚:“你……說了這許多,無非想要說明你要回宮,繼續做他的徐婕妤!是不是?而我們的情意卻早已經淹沒在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

徐惠心浪似被利石倏然擊碎,眼中淚意強忍,唇角蒼白:“不!不是!我們的情意,在你問我是不是被寵幸、在牢中質問我的時候就已經斷了,一次又一次,你在乎的根本不是我的感受,我……根本比不上你的仇恨和你心中對他根深蒂固的成見!”

承儒臉色煞白,喉頭顫動,嘴唇微微一抖,眼神如被攪亂的湖心,卻終究無語!

因為她說的,似乎都沒有錯……

徐惠安穩下心緒,轉身對向一邊侍衛,單薄的背影,飄然如清艷翩飛的玉蝶,嘆息的聲音,清冷如冰:“儒哥哥,惠只望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多看一看如今百姓的安平日子,殺了陛下,天下必然動蕩,那麽真正遭殃和痛苦的又會是誰呢?”

承儒身子一震,望向徐惠幽幽遠去的背影,旋旋飛落的細葉,女子的背影,迤邐流蕩的輕絲紗裙,令眼前一片模糊。

清風掃起落葉紛紛,承儒僵然立在當地,怔怔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冷風卷起青袍飛揚,心,也仿佛在風中,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