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縱有笙歌亦斷腸(第8/8頁)

“無功不受祿?”李世民臉上,倏然覆下整整一片陰影,沉暗的臉色,似乎隱匿了夜空零星的冷光,凝望徐惠的眼,目光深不見底:“難道……朕寵幸自己的嬪妃,還需要個理由不成?”

君王口吻已攜了幾分責意,徐惠目不舉,仍以平靜對之:“‘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1)實不相瞞,妾之所以得見陛下,實乃事出有因,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2)。陛下如此厚愛,恕妾實不敢當。”

李世民龍目緊緊一收,君王情緒一瞬變換:“事出有因?何等因由,便令你竟敢如此?”

甩袍坐於殿堂中央,目光鷹銳非常,徐惠終舉眸望去,燭火曳動,自君王目光中,爍爍輝宏,修眉緊致威凜,龍目聚凝明光,自那目光中,依稀可見當年沙場馳騁、縱橫捭闔的一代英主,高峨、挺俊,又神秘莫測的帝王,怎不令人心向往,心海生瀾,只是這其中憑空多了些枝節,令徐惠怎也不能心安地承此重恩,生怕日後若有所求,自己又當如何處之?但,事未查明,又怎能說出太子來,叫他們父子生隙?

復又垂落了眼睫,慢聲道:“只是妾心裏的結,與旁的無關。”

“心結?”李世民更感疑惑,語音沉且冰涼:“哼,剛就說出許多道理,卻不知‘位法天地、藹睦謙恭’(3)嗎?朕賞你稀奇珍饈、綾羅綢緞,不知恩謝也便罷了,竟還這等恃才傲物,真道朕恩厚於你,便可任你妄為嗎?”

一語驚顫,赫赫天威的一國之君,氣魄如鴻震懾,徐惠斂眸,聲音仍舊清靈凈透:“陛下,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4)故,珍饈綾羅於妾看來,不過浮華。”

李世民倏然站起身來,龍袍隨之飄展如風:“你……竟敢諷刺於朕?”

徐惠隨即跪下身去:“妾不敢,只是妾慣於寧淡日子,富貴榮華於妾不過如此。”

寧淡日子?李世民眼中劃過一絲悵然,心中一處柔軟驟然陷落,寧淡日子,那至心深愛的女子,又何嘗不是這般想法?可自己,卻終沒能給她!

緩緩垂眸,望著眼前跪著的女子,心中怒氣漸漸平息,是他,太過急切了,而忽略了她心裏真實的感受,是他,太想要將一切沒能給予無憂的,統統給她,而無視了她亦非媚俗女子,這些之於她,如何不令心中暗生抵觸?

是自己太過唐突了!李世民微微閉目:“起來吧,是朕貿然了。”

微啞的嗓音,柔和下許多許多,適才皆無所畏懼的徐惠,此時心中倒漾起一陣波瀾,只見李世民緩緩回坐在精雕木椅上,似有無聲嘆息滑落唇際。

“陛下……”徐惠欲言,喉間卻莫名一澀,終究無語。

李世民這才側首,望徐惠一忽,方才輕聲道:“你所言極是,萬事有由,只是,有些緣由卻是說不得的,亦如你所言,你的心結,朕亦不再過問。”

徐惠一驚,天子突而淒痛的眼神,仿於一息,便劃破了眼中脆弱的隔膜,語塞在唇,竟令一時無所適從。

李世民起身,步履沉緩:“‘夫妻匪易,契注朱繩’(5),其實又哪裏來得那許多緣由?”

語畢,便掠身於徐惠身旁,還殿而去……

徐惠回首,不及施禮,那背影便已隱沒在深夜濃冷的月光中,孤傷而獨立!

(1):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出自《論語》,大家都討厭他,要去明察一下,大家都喜歡他,亦要明察。

(2):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出自《孟子•盡心上》,不幹我不該幹的事,不追求我不該追求的東西。

(3):位法天地、藹睦謙恭。——出自《閨訓千字文》像天與地一樣,定分了男女,妻子對丈夫要和藹、親近、謙讓恭敬。

(4):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出自《道德經》,繽紛的色彩叫人眼花繚亂,動聽的音樂合奏令人無法辨別,豐腴甘美的食物讓人食不知味,縱情圍獵讓人內心狂躁不安,珍貴之物會妨礙人的操行,所以聖人只求生活安定而不追逐聲色之娛,因此他們摒棄物欲的誘惑,而滿足於恬淡的生活。

(5):夫妻匪易,契注朱繩,——出自《閨訓千字文》,成為夫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是命中注定的,月老早已用紅繩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