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鴻水起回眸處

又是一年六月霜天,又是大片木槿飄如飛雪的季節,明明微溫的午後陽光,稀疏灑在粉白色簇簇跌落的花瓣上,便如結了霜般,禦花園,怎麽都是一副蕭索的景象。

李世民負手而立,木槿花瓣飛亂在風中,飛亂在帝王惆悵的眼裏。

逝者常已矣,生者常悲思。一年了,帝王淒痛的心,仍舊一片斷壁殘垣,眉目間少了分桀驁,多了幾許凝重的細紋。

無憂,你可知這是怎樣的一年?冷風灌入心腸,冰雪堆積眉間,自你走後,我的心,便再沒有春了……

一片花葉落在肩頭,李世民伸手拂去,滿眼盡是落花的悲涼。

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宮人惶恐的聲音:“公主慢些,莫擾了陛下。”

李世民回頭,只見木槿飄飛的香雪中,女孩著月瑩色縐紗隱花裙,與飛雪相容相映,及肩烏發,系油綠色綢緞錦絲帶,明眸澈亮清明,粉唇嬌嫩如水,欣喜地朝李世民跑來。

李世民見宮人畏恐的目光,苦笑著擺了擺手,宮人便不再隨來,女孩撲在他的腿上,揚著閃亮晶眸,真純地望著他:“父皇,你又不開心了嗎?”

李世民低身抱起女兒,悲涼目光沁入絲午後暖陽:“沒有,父皇看見兕子,就開心了。”

聲音微微沙啞,該是許久未曾言語的緣故,兕子偏頭凝望著父皇的臉,墨色如蝴蝶展翅的眼睫,一眨一眨,像極了母親的眼睛,亦有母親眼神的溫憐:“父皇又想母後了,兕子知道。”

李世民微微一怔,尚來不及驚訝,兕子便默默垂下眼簾,遮掩去眸中散落的想念,恐更加觸痛了父皇的心懷:“兕子也想母後,可是,兕子不哭。”

李世民心底抽得一痛,小女兒懂事的一句,竟勝過了眾人千言萬語的規勸,他緩緩撫摸著女兒的秀發,眼裏盡是憐惜:“嗯,兕子最乖了,明天叫上哥哥姐姐,一起遊園好不好?”

兕子點點頭,靠在父親肩頭,恬適地微笑。

晉陽公主,這一年多來,在李世民身邊長大的孩子,幾乎與他寸步不離,是多少嬪妃公主艷羨的人兒,公主雖是五歲的年紀,卻一向最能體會天子的心,無怪李世民如此疼愛,也真真是可人疼的孩子。

抱著兕子一路走回太極殿,迎上來的是楊若眉,這一年來,陪他最多,解他心事的女人,若眉好就好在十分知體,更從不多語,難得兕子與雉奴又是喜歡,很多事,他一個男人並做不來,還要有個人幫襯。

李世民放下女兒,向若眉問道:“雉奴呢?怎麽也不見個人?”

楊若眉摟過兕子,邊幫兕子拭去臉上汗珠,邊恭敬答:“雉奴找太子讀書去了,近來常去呢,往日陛下都是晚歸的,今天卻早,才不見他。”

兕子仰著頭問:“姨娘,明天父皇叫哥哥姐姐一起遊園,您也來嗎?”

楊若眉微一遲疑,笑道:“姨娘不去了,姨娘去禦膳房給兕子做最愛吃的點心。”

“那兕子要吃蜜碗。”女孩天真的聲音,卻如冰冷涼劍穿透心房,李世民俊眉糾結,轉身對向殿外刺眼陽光,女兒,你可知這天下最會做這蜜碗之人,已不能做給你吃。

楊若眉自有所覺,幽幽望著帝王高大蒼涼的背影,自貞觀十年的那天起,這個背影便徒令人內心悲愴,尤其是在這木槿凋落的季節裏,便更顯得淒涼。

一個字、一個眼神,許便會牽動了舊日的心腸。

“一起去吧。”許久,李世民緩緩開口,卻並沒有轉過身來,仍舊望著迷蒙天際飄浮的流雲。

楊若眉默默低身:“是。”

兕子始終拉著楊若眉軟絲的裙擺,望著兩人不說話,烏溜溜的大眼睛,便似這偌大宮殿唯一的光明……

六月,和風細細,吹在人臉上分外舒適,今日遊園,天子堅俊的臉上仍舊一派冷肅,楊若眉隨在身旁,只淡淡地微笑。

這日,倒是個晴好的日子,滿園飄飛的木槿花香郁濃濃,聖柳、珠蘭、廣玉蘭亦是爭妍競秀。

大一點的孩子折花撲蝶,男孩兒比試稚嫩拳腳,再大一些的如承乾青雀,俱都沒有來。

楊若眉見李世民坐在亭閣中眼神微悵,才突地恍悟,這裏,便是皇後即興作詩的那處亭閣,如今物是人非,怎不令人感慨?

她知道,此時的他並不需人安慰,只是默默地走開,拿一只精繡小球,拉著還太小的兕子到一邊去,留給李世民獨自悵思的亭閣……

“姨娘,扔給我啊,我能接住。”兕子童稚的聲音極是悅耳,楊若眉笑笑,好在今日穿得輕便,還能與她玩在一起。

故意向兕子懷裏輕輕扔去,兕子用力抱住,還是脫了手,繡球滾落在地,楊若眉剛要幫她拾起,便聽身後李世民的聲音悠慢響起:“若眉。”

楊若眉轉首而望,再望兕子一眼,只見她低頭撿球,便笑著說:“兕子,抱了球過去父皇那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