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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月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在顧家,顧太太總是把家務一手攬住,積年的習慣,她已經做得非常熟悉了,雖然有了兒媳婦,雖然宛露和她很親熱,也極想分擔她的工作,她卻不能適應把部分家務交給宛露。再加上,宛露對家務事也從未做慣,切菜會割破手,洗碗會砸盤子,熨衣服會把衣服燒焦,炒菜會把整鍋油燒起來,連用電鍋燒飯,她都會忘記插插頭。於是,試了兩三天之後,顧太太就把宛露挽在懷裏,笑嘻嘻地說:

“你的幫忙啊,是越幫越忙,我看,還是讓我來做吧!你放心,媽不會因為你不慣於做家事,就不寵你的。像你們這代的女孩子,從小就只有精神應付課本,中文、英文、數學、文學全要懂,而真正的生活,反而不會應付了。”

顧太太這幾句話,倒說得很深入。真的,這一代的女孩子,個個受教育,從三四歲進幼稚園,然後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填鴨式的教育已讓她們喘不過氣來,哪裏還有剩余的精力去學習煮飯燒菜持家之道?

在家既然無所事事,友嵐每天又要上班,宛露的家居生活也相當無聊。起先,她總要往娘家跑,還是習慣性地纏住母親。後來,兆培結婚了,玢玢進了門,婆媳之間相處甚歡。於是,宛露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就又擡頭了,她想,自己既非段太太所親生,也不該去和玢玢爭寵。在一種微妙的、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情下,她回娘家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六月,天氣已經變得好熱好熱,這天下午,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嵐。友嵐正爬在鷹架上檢查鋼筋,宛露用手遮著額,擋住陽光,擡頭去看那高踞在十樓上的友嵐。從下往上看,友嵐的身子只是個小黑點,她幾乎辨不清那些身影裏哪一個是友嵐,只能憑友嵐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淺咖啡色襯衫和米色長褲,來依稀辨認。這樣一仰望,她心裏才有些概念,她總以為友嵐的工作很輕松,待遇又好。工程師嘛,畫畫設計圖,做做案頭工作就可以了,誰知大太陽下,仍然要爬高下低,怪不得越曬越黑,看樣子,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也真虧友嵐,他在家裏從不談工作,也從不抱怨,更不訴苦。說真的,友嵐實在是個腳踏實地的青年,也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友嵐從電梯上吊下來了,一身的灰,一臉的塵土,戴著頂滑稽兮兮的工作帽。看到宛露,他意外而驚喜,脫掉了帽子,他跑去洗了手臉,又笑嘻嘻地跑了回來。

“宛露,怎麽想起到這兒來!”

“在家無聊,出來逛一逛,而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跑來了。”她仰頭再看看那鷹架,“你待在上面幹什麽?”

“每次排鋼筋的時候,都要上去檢查,那個架子叫鷹架,老鷹的鷹。”他解釋著,一面拉住她的手,興高采烈地說,“走,我帶你上去看看,從上面看下來,人像螞蟻,車子像火柴盒。”

“噢!”她退後了一步,“我不去,我有懼高症。”

“胡說!”友嵐說,“從沒聽說,你有什麽懼高症!小時候,爬在大樹的橫枝上晃呀晃的,就不肯下來,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現在又有了懼高症了。”

宛露笑了笑。

“嫁丈夫真不能嫁個青梅竹馬!”她說。

“怎麽呢?”

“他把你穿背帶褲的事都記得牢牢的!”她再看了一眼那鷹架,“為什麽要叫鷹架?”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它很高,只有老鷹才飛得上去吧!”他凝視她,“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嗎?”

她搖搖頭。

“小孩的時候,都喜歡爬高,”她深思地說,“長大了,就覺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實。”

“你是什麽意思?突然間講話像個哲學家似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平凡,我不要在高的地方,因為怕摔下來,我只適宜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可是,最近,我很懷疑,我似乎連‘平凡’兩個字都做不到。”

他看看她,挽住她,他們走往工地一角的陰暗處,那兒堆著一大堆的鋼板和建材,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來。

“我知道,”他深沉而了解地,“你最近並不開心,你很寂寞,家事既做不來,和媽媽也沒有什麽可深談的。宛露,我抱歉我太忙了,沒有很多的時間陪你。可是,我是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你的,我了解你的寂寞。”

宛露注視著他,眼裏閃動著光華。

“友嵐,你是個好丈夫!”她低嘆地說,“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說吧!”

“你瞧,在家裏,每人都有事做,爸爸上班,雖然當公務員,待遇不高,他總是孜孜不倦地做了這麽多年。媽媽管家,又用不著我插手,事無巨細,她一手包攬了。你呢?不用說了,你是全家最忙的。剩下了我,好像只在家裏吃閑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