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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聽懂它。”她搖搖頭,啜了一口酒,眉頭微蹙著。忽然間,她崩潰了,軟弱了,她用手支住了頭,淒然地說:“友嵐,我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說出來!”他鼓勵地,“把你心裏所想的事,都說出來!等你說出來了,你會覺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嵐,”她說了,坦率地望著他,“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然後我受了大專的教育,無形地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我極力告訴自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像哥哥說的,養育之恩重於生育之恩。事實上,我愛爸爸媽媽,當然勝過那位‘許伯母’。可是,在潛意識裏,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裏跳動。

“讓我幫你說吧!”他靜靜地接口,“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來,她不該孕育你;二來,她不該遺棄你。假如你自始至終,就是個舞女的女兒,不受教育,長大在風月場中,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或者,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你也會安於做個酒家女。因為,你不會有現在這麽高的智慧和知識,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說,《小酒店》裏那個綺爾維絲,生出來的女兒是娜娜,娜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親是名教授,你早已安於這個事實,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此而驕傲,誰知,一夜之間,你成了娜娜了。”

宛露怔怔地望著友嵐。

“你了解我的,是嗎?”她感動地說,淚光在眼裏閃爍,“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體會我的苦惱,是嗎?”

“是的,還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地念著這兩個字,眼光迷迷蒙蒙地停駐在友嵐的臉上,“你也知道,我變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童話裏有灰姑娘變成皇後,你卻感到,你從皇後變成了灰姑娘!唉!”他長嘆一聲,靠進了沙發裏,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懇切地看著她,“聽我一句話,好嗎?”

“好,我聽你。”她被動而無助地說,像個迷失而聽話的孩子。

“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宛露!你內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現象,但是,宛露!”他拉長了聲音,慢吞吞地說,“你的可愛,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灑脫,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何況,即使是舞女的女兒,也沒什麽可恥!舞女一樣是人,一樣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須認清楚這點!再說,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兒,我愛你!你是舞女的女兒,我也愛你!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我照樣愛你!事實上,從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嘗停止過愛你?所以,宛露,聽我一句話,別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就不會自卑了!”

宛露瞪視著友嵐,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哦,友嵐!”她低低地喊,“你在安慰我!”

“是嗎?”友嵐盯著她問,“我並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嗎?”

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無言以答。他們彼此注視著,燭光在兩人的眼光裏跳動。然後,宛露終於把臉埋進了手心裏,她的聲音壓抑地從掌心中飄了出來:

“友嵐,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

“我只希望,”友嵐一語雙關地說,“我對你的‘好’,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

聽出他話裏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來了,香味彌漫在空氣裏,那熱氣騰騰的牛排,仍在哧哧作響。友嵐對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溫柔地說:

“你的‘隨便’來了。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

“什麽事?”她詫異地。

“把這個‘隨便’吃完!我不許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地看著他。

“友嵐,從什麽時候起,你變得這麽會說話?”

“我會說話嗎?”友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

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倏然又變白了。友嵐迅速地接了一句:

“對不起,宛露。我並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我想,嫉妒是人類的本能。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快吃吧!”

宛露開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擡起頭來,求助地看著友嵐。

“友嵐,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嵐沉思了一下。

“她已經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錢用,你實在不欠她什麽。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養,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早就該修正了,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