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顧友嵐擡頭望著那已建到六樓的美奐大廈,核對著自己手裏的建築圖,工人們已排好了七樓頂的鋼筋,在工程局派人來檢查之前,他必須先鑒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認真而完滿,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臨時電梯,他吊上了六樓的樓頂,爬在鷹架上,他和副工程師討論著,研究著,也爭辯著。安全第一,省錢是絕對不行的!他堅持他的原則,副工程師有副工程師的看法,兩人討論了好半天,那鷹架窄小危陡,他居高臨下,望著樓下的工地和街頭的人群。街對面,另一棟十四層的美倫大廈也已破土,這些年來,台灣的繁榮令人震驚,怎麽有這麽多人肯出錢買房子?

從鷹架上回到電梯,再從高空吊下來,他已經弄了一身的塵土和那鋼架上的鐵銹。還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雙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臨時搭蓋的辦事處去,他被喊住了:

“友嵐!”

他回頭,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樣充滿生氣和喜悅了,他臉上有某種沉重的、不安的表情,這使友嵐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

“你特地來找我嗎?”

“不找你找誰?”

“下班了?”他問。

“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說,深思地望著友嵐,“現在已經快五點鐘了,你能不能離開工地?我有點事想和你談一談。”

友嵐看了他兩秒鐘,立刻說:

“好,我洗一個手,交代一聲就來!”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嵐走出辦事處。對兆培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上敲了一記:

“你怎麽了?失戀了嗎?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對你一往情深,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除非是你的牛脾氣發作,不懂得溫柔體貼,把人給得罪了……”他們走到友嵐的“跑天下”前面,開了車門,友嵐說:“進去吧!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坐。”

“不用去咖啡館,”兆培坐進了車子,望著在駕駛座上的友嵐,“友嵐,我來找你,不是為了我的事情,而是為了你和宛露。”

友嵐的臉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視著玻璃窗前面。

“什麽意思?”他故作冷淡地問,“我聽說她最近和一個新聞記者來往密切,難道他們吹了嗎?”

“我不知道。”兆培說,“吹不吹我覺得都沒關系,如果是我愛的女孩子,即使是別人的女朋友,我也會把她給搶過來。不戰而認輸,反正不是我的哲學。”

友嵐震動了一下,很快地掉頭望著兆培。

“兆培,你話裏帶著刺呢!”他說。

“友嵐,”兆培沉重地看著他,“宛露已經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

友嵐吃了一驚,他盯著兆培。

“怎麽會?大家不是都瞞得很緊嗎?難道……”他醒悟地,“那個母親又找來了!”

“是的,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幫了。宛露那個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麽高明的。宛露很受刺激,我從沒看過她像昨晚那樣痛苦,當時她似乎要發瘋了,後來,我把我的身世也告訴了她,她才平靜了。但是,友嵐,我們全家都很擔心她。”

“怎麽呢?”

“她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一個身,她很難去接受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得比較灑脫。宛露從小,你也知道,她外表雖然對什麽都滿不在乎,又心無城府。可是,實際上,她很敏感,又很驕傲。”

“我懂。”友嵐接口說,“豈止是敏感和驕傲,她還很倔犟很好勝,很熱情,又很容易受傷。”

兆培把手搭在友嵐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個男人,比你更了解宛露。所以,你該明白,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和影響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個風塵女子,對她或者還好一點。現在,我們擔心她以往的自尊與自傲,已蕩然無存了。友嵐,”他凝視他,語重而心長,“如果你還愛她,去幫助她吧,她會需要你!”

友嵐又震動了一下。

“她現在在家裏嗎?”他問。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表,“現在,她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勸她請假,可是她堅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時候,蒼白得像個病人。媽很不放心,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懂了。”友嵐簡單明了地說,發動了汽車,“我們去雜志社接她。”

“慢點!”兆培說,打開車門,“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談,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來,你可以請她吃晚飯,或者,帶她去什麽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車子。

“我想,”友嵐關好車門,把頭伸出車窗,對兆培說,“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憂郁症!”

“別太有把握!”

友嵐的車子沖了出去,開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開去,心裏被一份朦朧的憐惜與酸澀所漲滿了。他想著宛露,那愛笑的、無憂無慮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遠像個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氣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調皮又淘氣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她現在怎樣了?突然揭穿的身世會帶給她怎樣的後果?噢,宛露,宛露,他心裏低喚著:你是什麽出身,有什麽重要性?別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