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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雜志社門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煙,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倚著車窗,不停地吞雲吐霧,煙霧迷蒙在窗玻璃上。

雜志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職員結伴而出。他緊緊地盯著那大門,然後,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頭,她慢吞吞地走出雜志社,手裏抱著一沓卷宗。數日不見,她輕飄得像一片雲,一片無所歸依的雲。她那長長的睫毛是低俯著的,嘴唇緊緊地閉著,她看來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開車門,叫了一聲:

“宛露!”

她似乎猛吃了一驚,慌張地擡起頭來,像個受了驚嚇的、迷失的小鳥。發現是他,她幽幽地透出一口氣來:

“哦,是你!”她喃喃地說。

“上來吧!”他溫柔地說,那憐惜的感覺在他胸中擴大。

她一語不發地坐進了車子,有股無所謂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懷裏還緊抱著那沓卷宗,就好像一個寒冷的人緊抱著熱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從她手中取下了那沓稿件,放到後座去。她被動地讓他拿走了手裏的東西,雙手就軟軟地垂在裙褶裏了。她穿著件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個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蒼涼的影子。

他發動了車子,熄滅了煙蒂。

“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中午吃了什麽?”他問。

她蹙蹙眉,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他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帶著責備的意味。

她仍然不說話。

“喂!”他忽然惱怒了,轉頭盯了她一眼,他大聲說,“你還算個灑脫不羈的人嗎?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你還算是堅強自負的嗎?你怎麽如此無用?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別讓我輕視你,宛露,別讓我罵你,宛露!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麽關系?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和一只小貓小狗沒什麽分別,今天的你,是個可愛的、優秀的、聰明的、快樂的女孩子!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你應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才對!”

“你都知道了?”她低聲問。

“知道你的出身嗎?我一直就知道!從你抱進段家就知道!不只我知道,爸爸知道,媽媽知道,我們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來,我們輕視過你沒有?在乎過這事沒有?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沒料到,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

她閉緊了嘴,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他帶她走上了樓,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友嵐不理她,招來了侍者,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然後問她:

“你吃什麽?”

“隨便。”

友嵐轉頭對侍者:“給這位小姐一客‘隨便’,不過,在隨便裏,多加點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給這位小姐一杯‘Pink Lady’,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擡起眼睛來。

“我不會喝酒。”

“任何事都從不會變成會的。”友嵐盯著她,“你不會悲哀,現在你會悲哀;你不會煩惱,現在你會煩惱;你不會多愁善感,現在你會多愁善感;你不會戀愛,現在你也會戀愛!”

“戀愛?”她大大地震動了一下,“我和誰戀愛?”

“和我!”他冷靜地說。

“和你?”她的眼睛睜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覺地挑起了眉毛,瞪視著他,“我什麽時候和你戀愛了?”

“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他說,“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後,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

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這麽有自信嗎?”她問。

他凝視她,然後,忽然間,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溫柔而深刻,細膩而專注,他緊緊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低柔而誠懇地說:

“宛露,嫁給我吧!”

她的眼裏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地問。

“是的。”

“你知不知道,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她說。侍者送來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裏面那粉紅色的液體,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我現在什麽情緒都沒有。”

“你可以慢慢考慮。”他說,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

“祝福我?”她淒苦地微笑了,“我有什麽事情可以被祝福?因為我是個棄兒嗎?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因為——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嗎?”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地問,“這是句什麽話?我實在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