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6頁)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來,我望著羅教授,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我哭著喊:

“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女兒!羅家給過我什麽?你又給過我什麽?我和媽媽困苦地生活,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這世界太不公平!你們該受罰!該受罰!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永遠不要!”

“憶湄!”羅教授叫。

“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離開這兒!永遠離開!我恨你們!你和那個女人!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

我哭著跑出門外,我選錯了門,跑進入飯廳。我聽到羅教授在我身後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亂,頭腦不清,只知道心碎神傷,而急於逃避。我跑進了花園,後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我的名字。倉促中,我無目的地沿著小徑向前面疾沖,一面沖著,一面哭著,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風在樹木間低幽地嗚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亂地在樹叢中亂沖亂撞,頭腦裏更加昏昧不清。然後,我撞到一件物體上,那東西立即蕩開了,我站住,喘息地望著地下。月光從樹隙中漏入,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我迷茫地瞪著那雙拖鞋,腳像生根般地不能移動。接著,那件蕩開的物體又蕩了回來,碰到我的身上,我看過去,觸目所及,是一雙人腳!順著人腳向上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屍,正赫然地吊在那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上!

我恐怖地大叫起來,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地響著,然後,我昏倒了過去。

尾聲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

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打斷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葉子,我擡起頭來,呆呆地凝視著面前那棵松樹,和松樹上纏著的菟絲花。這是夏天,菟絲花正盛開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細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地纏繞在松樹上,綠褐色的藤和粗壯的松樹相比,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感覺,我看呆了。

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驚醒了我,中枬含笑站在我面前。

“你的畫畫完了?”我問。

“唔,一張很成功的畫。”他笑著說。

“是麽?”我望著那支著的畫架,“你畫了張什麽?”

他把畫板取下來,遞給我。畫面是一個小叢林,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而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題目叫‘凝思’,好嗎?”中枬問。

“你把我畫進去了。”我說。

他取開了畫板,蹲下身子來,捉住了我的雙手。

“你在想什麽?”他低低地問。

“菟絲花。”

“還在想那件事嗎?”他凝視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復了。”

“我不是想那個。”

“你在恨她嗎?”他說,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羅太太,不,是雅築。“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人死了,什麽都可以原諒了。是不?忘記那些事吧!”

“她偏偏選擇這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我感慨地說,“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她說,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怎樣能不做一株菟絲花?這就是她的悲哀。”我嘆息。“或者,她並沒有太大的過失,她只是一株菟絲花!”

“你想通了,”中枬吻我,“饒恕是一種美德,你真可愛!”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說,“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何況她本來就有病!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啟示,我曾看到過人影,聽到過嘆息,那一定是她,是嗎?”

“我想是的。”

“一株菟絲花!”我再嘆息,“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以前,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松樹比作羅教授,現在,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羅教授是那株女蘿草!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他們借著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供給他們機會來生存!”

“一個很好的譬喻,”中枬說,“羅教授,你還喊他羅教授嗎?”

“我改不了口!”我說。

“試試看,憶湄,他很愛你,而且,他又那樣——那樣——寂寞。”

“皚皚來了!”我說。

真的,皚皚正慢慢地向我們走來,她手中拿著一個信封,臉上微帶著笑,半年來,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她第一個從羅太太(雅築)的死亡中恢復,迅速地挺起她的脊梁,來面對現實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而是一株勁草!望著她堅毅地掙紮著站起來,接受各種狂風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後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們的個性仍然不合,但我們都努力地去適應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