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6頁)

我養一只狗,它知道對我友善,我養一個白癡,她也知道感恩。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沒有心的人——她卻咬了我一口。

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機會再見面,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

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面打聽,卻再也沒有找到她。”

羅教授再一次地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裏,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聲嘆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著窗子,樹影搖動著,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著羅教授,他看著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

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築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志昏亂,整日喃喃地向人說:

“‘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離開我!請別離棄我!’”

“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願再失去雅築,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為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兒,我讓這新生的嬰兒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皚皚。”他望著皚皚,“這就是你。”又望著中枬說,“那張照片裏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他又說了下去:

“從此,雅築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觸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為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聽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台灣。然後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封信,說女兒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後,我立即托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經來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的媽媽,長期掙紮於貧窮和疾病之中,那麽困苦,那麽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喚!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後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為什麽我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雅築,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她一直以為,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地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為。她——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枬,她實在不知該怎麽來對你!”

我泣不成聲,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羅太太!她是“羅太太”嗎?——我也不管皓皓和皚皚,我心中只有媽媽,我那可憐的媽媽!在這整個故事中,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她有什麽過失?該半生困頓?因為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生活,貧苦、掙紮,那破舊的小屋,那簡陋的三餐,和媽媽的病!假若不那麽苦,她怎麽會那樣年輕就離開人世?這世界多麽不公平!

“今天,”羅教授又說,“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對我,對雅築,作怎樣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點,我有個失去的女兒,現在,她回來了!不是個投奔的孤兒,是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在這個家庭裏,她有她的身份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皚皚,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

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皓皓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地說:

“哈哈!怎樣荒謬的事情!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我竟把她當作母親!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爸爸!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淚。他踢開椅子,大踏步地對門外走去,迅速地消失在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