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5頁)

他帶了個小型的柯達照相機。

我站起身來,我們迅速地擺脫了剛才那話題給我們的拘束感。在巖石與巖石之間,我們像孩子般追逐嬉鬧,又像孩子般收集著蚌殼和寄居蟹。一直到紅日將沉,才盡興地離去。從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飯的時間,我們在基隆吃了晚飯,皓皓說:

“基隆有許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嗎?”

“只要不是水手們聚集的酒吧!”我說。

“舞廳呢?”他斜睨著我問,帶著個有趣的挑釁般的微笑。

我略事猶豫。

“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說,“你難得被解放一天!應該快快樂樂地玩,瘋瘋狂狂地玩,你還那麽年輕,已經快被管教成一個小老太婆了。別顧慮太多,舞廳並不壞,不會吃掉你,何況還有我呢!”

於是,在盡興的一天之後,我們又有了瘋狂的一晚!燈光、人影、音樂、旋律……他拉著我的手,轉、轉、轉!轉得我的頭發昏,轉得我眼花繚亂!他大聲笑,我也大聲笑,像喝醉了酒。這是我生命中從沒有過的一夜,那些快節拍的舞曲使人飄飄然,仿佛渾身都充滿了活力。那些彩色繽紛而又旋轉不已的燈光讓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們的嬉笑歡樂又具有那麽強大的傳染力,我們快樂得像一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深夜——真是名副其實的深夜,街上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幾點冷冷的孤星。我們乘著一輛計程車,在黑夜的街頭,疾馳著回到台北。一日之遊使我困倦,在車上我幾乎睡著了。直到車子停在羅宅的大門口,我才驚醒過來,伸了伸懶腰,我倦意朦朧地問:

“到家了?這麽快!”

“下車吧!”皓皓說。

我下了車,靠在大門口的圍墻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門鈴。深夜的冷風撲面吹來,我不勝瑟縮,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著說:

“在車上打瞌睡,出來時再被冷風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

我哈欠連天,把頭縮進他的大衣領子裏,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假若再沒有人來開門,我可能站在那兒都會睡著了。門開了,我懶洋洋的跨了進去,並不知道門裏面,一場風暴正等待著我。

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劇烈地搖撼著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來的變故把我的睡意驅散,我驚愕地擡起眼睛,接觸到羅教授圓睜著的怒目。

“說!憶湄!”他厲聲地吼著,“你跟這個混蛋跑到哪兒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陣猛搖。

“說!”他大叫,聲如巨雷。“你們到哪兒去了?做些什麽?”

“噢!”我說,“不過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羅教授揚起手來,重重地揮了我一耳光。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沒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地望著羅教授。羅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繼續抓著我的手腕,他嚷著說:

“假如你來到羅家,是學習墮落,那麽,你還是離開吧!管你念不念大學!管你上進不上進!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羅皓皓。“是我帶憶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別在憶湄身上出氣……”

“好,好,好!”羅教授喘息著,放開了我,轉到他兒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該管你了,早就該管你了!”他大叫,“你給我滾過來!”

羅教授驟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站穩了身子,我的面頰上被羅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熱辣辣地發著燒。恥辱和憤怒也在我內心中發著燒。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覺得如此恥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打過我,這個怪人以為他收容了我,就有權“如此”來“管教”我嗎?何況我不認為我犯了什麽大過失,值得挨這一耳光。淚湧進了我的眼眶,顧不得那相對咆哮的一對父子,我哭著跑進客廳,又跑進餐廳,在樓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攔在樓梯口的皚皚!她微仰著頭,臉上掛著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地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地,她注視著我說:

“噢,憶湄,我想你玩得很開心!”

她的諷刺對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幾乎爆烈,瞪視著她,我不再顧忌自己的語氣過分刻薄。倉促中,我只想抓一樣武器來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驕傲,打倒她的優越感!於是,我尖酸地說:

“當然,我玩得很開心!我用不著在別人的書裏夾花瓣,我用不著叫別人‘毋忘我’,而他們願意跟我玩。至於你,就是種上一園子的毋忘我,人家仍然把你這抹微藍,拋棄在垃圾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