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接連而來的好幾天,我變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無論早晨或黃昏,白天或黑夜,我都會突然間沖口而出地自問一句:

“我是誰?”

我想,我已經快要精神分裂了。自從那天在書房遇險之後,我十分恐懼羅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會有種痙攣的感覺,而立即急匆匆地避開,羅太太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覺得,她常在暗中窺探著我。那兩道眼神狂亂而怪異。許多時候,我會恐怖地想,她是在找尋機會,再來勒死我。這種念頭令我神經緊張而心情惡劣。

中枬在這幾天之內,顯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麽。而在家的時間,他也很少到我房間來,他總是借故停留在羅教授的書房裏,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資料,用來證實他的猜測。不過,從他沮喪而困惱的神色上看來,他是一無所獲。羅教授似乎也變了,他那掩藏在須發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樣坦白自然。卻經常以一種奇怪的、懷疑的神色,不信任地望著我,或是中枬,或是皓皓和皚皚。甚至於,他也用同樣的神色去看羅太太。我覺得他有種潛在的緊張,時時刻刻都在戒備著什麽。皓皓呢?那天在餐廳中和我談了幾句簡單的話之後,他似乎故態復萌,又變得早出晚歸,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兩分鐘的在家時間,不是向中枬挑釁,就是和羅教授“頂牛”,有一次,我還聽到他在取笑皚皚,說她是個蠟像美人。皚皚,她也真像個蠟像美人,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瘦弱。由於瘦,鼻子就顯得特別高,眼睛也顯得特別大,有種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會使我不安。我覺得,她屢次屢次地故意盯著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來殺我。她的眼光也確實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傷害的難堪,羅宅對我而言,是愈來愈難處了!

這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意料之外地,竟有著滿窗耀眼的陽光。長久一段時間,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壓厚積的雲層。一旦看到陽光,那份喜悅和振奮真難以形容!何況我向來是個比較愛動的人,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裏,幾乎使我渾身的筋骨都發黴了。因此,當早上中枬來給我上課的時候,我像個冬眠乍醒的小昆蟲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興奮地說: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枬。太陽那麽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

中枬把我的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微蹙著眉頭望著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個荒謬絕頂的提議!絲毫不發生興趣地說:

“怎麽想出來的?好好地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專聯考了?”

“別那麽道學氣!”我噘著嘴說,因為被潑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興。“偶一為之,又怎麽樣?難得有那麽好的太陽!”

他看看天,太陽似乎燃不起他的興致。

“今天不行,憶湄。”他冷淡地說。“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還有事要辦!”

“你這兩天在忙些什麽?”我有氣地說,“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

“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說,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總是忙一點。”

把書本攤開在桌子上,他說:

“來吧!讓我們開始上課!”

用手支著頭,我無精打采地望著課本,或然率!我對那些或然率一點興趣都沒有!陽光透著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射在我的身上,書桌上,和課本上。多好的陽光!多美的陽光!拿著一支鉛筆,我在筆記本上胡亂地塗抹,勾出一個人頭,加上些胡須和亂發,半遮半掩在亂發中的眼睛,這人是誰?羅教授?一個地質學的專家?我的什麽人?在人頭的旁邊,我塗上兩句話:

“人面不知何處去?一堆茅草亂蓬蓬!”

“颼”的一聲,我的筆記本被中枬抽過去了。他看看筆記本上的人頭,又看看我。

“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筆記?”他問。

“我討厭或然率!”我說,“中枬,你太嚴肅。”

他嘆息了一聲。

“嚴肅,是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個人頭。“不過,你倒有很高的藝術天才,恐怕學畫比學文對你更適合。”

“中枬,”我懇求地說,“別上課吧,我一點心都沒有,太陽使我興奮,玩玩去,怎樣?”

中枬凝視了我幾秒鐘,低下頭,在課本的習題上一路圈出三四十個題目,放在我面前,說:

“把這些題目做完,我們再出去!”

“這夠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著說。

“不錯!”他點點頭,“我們可以去看晚場的電影!現在,你做習題,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兒去?”

“去看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