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開了飯廳的落地長窗,跨下了好幾級台階,我走進了那寬大的花木蔥蘢的院子裏。沿著一條龍柏和杉樹夾道的小徑,穿了出去,是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以一棵鐵樹為圓心,外面一層一層地栽植了各種不同的花,最外一層,占地最廣,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濃郁地彌漫在空間,隨著初夏的柔風向各處飄散。越過這花壇,就是綠蔭蔭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這林子似乎是毫無系統地種植著些樹木,但走近細看,卻顯然經過極細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種得疏落得宜,大部分都是松與柏,並不高大,但枝幹聳直,也勁健有力。松柏之間,還點綴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這不是茶花的季節,可是,扶桑卻絢爛地開著。綠樹叢中,綴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別致和引人。樹木的腳下,也散植著各種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薔薇……數不勝數,還有許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辨認那歌聲。抑揚地、輕柔地從林木深處傳來,偶爾也會有片刻的停頓,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詞是反復著唱的,同一支歌,永遠是那樣的幾個句子,時斷時續,時高時低,起伏間歇,別有韻致。

跟蹤著歌聲,我走進了林裏,繞過幾株樹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絕沒想到,在這濃蔭深處,卻還別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豎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滿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風輕顫,嬌艷欲滴。花棚下是幾張竹制的躺椅,椅上空無一人。我站住了,側耳傾聽,歌聲忽然停止。我四面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眼前只有綠樹青藤,和枝頭的輕紅點點。

穿過花棚,我對各處搜尋著望過去,到處都是樹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著,也傾聽著。風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幾只麻雀在嬉鬧。除此而外,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我有種被捉弄的感覺,揚起頭來,我心有不甘地喊:

“喂喂!有人在嗎?”

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裏。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種反常的寂靜,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濃郁的花香使我熏然欲醉,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轉過身子,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想退出這座樹林。但,我剛剛起步,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迅速地沖進了林子裏,於是,我猛地站住了,我看見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背對著我。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她俯著頭,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麽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我打量著她的背影,纖細,苗條,穿著一件印花的台灣綢的衫褲,頭發卻舊式地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看裝束,她應該屬於女仆之類。我站住,喊了一聲:

“嗨!”

我喊得很響,但她卻寂然不動,依舊唱著她的歌。我詫異地望著她,忽然,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對,是了,她的頭發!那頭發是花白的!一個少女怎麽可能有花白的頭發?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繞過樹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聲:

“嗨!”

這一次,她擡起頭來了,也停止了她的歌聲。我凝視著她,這是張奇異的臉,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她有張“娃娃”臉。盡管臉上皺紋遍布,可是,那神態,那眼神,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她仰視著我,眼睛裏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張著的嘴,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無論如何,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討人厭的。我試著對她微笑,詢問地說:

“這花園都是你照顧的嗎?”

她從地上站起來,個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齊我的眉毛。她繼續望著我,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卻對我展開一個近乎癡騃的笑容。

“你的歌唱得真好聽。”我說,她的笑容對我是一個鼓勵,我高興我終於在這兒找到了“友善”。

她繼續對我笑。仍然一語不發,笑得那麽單純,使人不能懷疑她的笑有何心機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連兩句話都得不到反應,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氣,我想我還是先把自己介紹出來好些。

“我是孟憶湄,將要在羅家長住。”

她還是笑,那張臉像個雕刻出來的笑面佛。我的言語如同落進了海浪裏,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我有些不高興了,無論如何這羅家每一個人對我都不太真摯,我所伸出的友誼的手,竟無一人願意接受!我掉開頭,有些氣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