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頁)

我緊張地想從她的掌握中掙紮出來,她卻緊扣著我不放。我們糾纏成了一團,忽然間,一個念頭像電光般在我腦中一閃:她是個瘋子!這念頭使我恐怖,因為我對瘋人的懼怕遠超過妖魔鬼怪。我開始大聲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沖進了屋裏,我轉過頭,是個美麗的少女,她只張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聽到有重重的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一個高大的人影躥了進來,是羅教授!他一直跑到我們的身邊,把兩只巨大的手掌壓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著聲音喊:

“雅築!”

羅太太頓時松開了我,茫然地收回了眼光,望著羅教授,接著,她就哭泣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她說她會照顧我,永遠照顧我!”

“好了!雅築!”羅教授說著,聲音出奇地溫柔,像在安撫一只小貓。他把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裏,那梳著髻的小小的腦袋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斷地說,“好了,雅築。好了,雅築。”

羅太太仍然在嗚咽著,但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半晌,她擡起淚濛濛的眼睛,迷迷離離地望著羅教授,顯然已神智恢復,幽幽地說:

“我很抱歉,毅。”

“沒事了,是嗎?”羅教授說,眼光那麽柔和,簡直使我懷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裏。看到他那樣暴躁粗魯的人也會有溫柔的一面,令我驚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嗎?我讓彩屏來侍候你。”

羅太太順從地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像只聽話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間,羅教授緊接著也走出來了,看到了我,他的溫柔一掃而空,他對我圓睜起一對怒目,氣沖沖地說:

“你!誰叫你來招惹她的?我難道沒告訴你,叫你別去打擾她?”

我覺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並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這樣碰不得的,我一定遠遠地避開。噘起嘴來,我低低地嘰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誰招惹了誰?”

羅教授瞪了我一眼,帶著滿臉不懌之色,轉身走開了。我退到我的房門口,心中充滿了懊惱和難堪。這是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晨,就如此地不吉利!推開房門,我走進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想到以後漫長的寄人籬下的生活,都要這樣看盡別人的臉色,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一個陰影遮到我的眼前來,我擡起頭,是剛剛那個曾沖進羅太太屋裏的少女。她對我點點頭說:

“你沒有關門,所以我進來了。”

我望著她,她的年齡不會比我大。穿著件白色洋裝,披著一肩柔發。不用任何人的介紹,我也知道她是誰。她像極了她的母親,卻比她母親更美。那細膩而白晳的皮膚,和她母親一樣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一對烏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測。那長長的眼睫,彎彎地覆蓋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樣動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雖然我不是個男孩子,但是,我一樣為她著迷。我向來崇拜一切的“美”。不過,和她母親類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氣質:高貴、典雅,卻令人難以接近。

“你是皚皚?”我問。

她點點頭。

“我是孟憶湄。”我說。

她再點點頭,有股冷漠與傲岸的神情,似乎並不想和我談話。於是,我也默默無言。好一會兒,她才又輕輕地說:

“媽媽有神經衰弱症,但是並沒有太大的關系。有時她會忽然發病,只要有爸爸在,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幾句話而來的,她怕她的母親驚嚇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有一種人,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這樣一想,我更加喜歡她了,我熱心地說:

“是嗎?為什麽不請醫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

“你怎麽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裏了。我想,我還是少說幾句話的好,否則注定要碰釘子。閉上了嘴,我在心裏發誓不再說話。可是,忽然間,窗外的花園裏傳來了一個少女的歌聲,歌喉婉轉抑揚,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歌聲那樣的蕩氣回腸,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我擡起頭來,興奮地問皚皚:

“是誰在唱歌?”

“是嘉嘉。”她說。冷淡地轉過頭去,在我第二句問話“嘉嘉是誰?”還沒問出來以前,她已自顧自地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聲引向了窗口。從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後是一片濃蔭,歌聲由濃蔭深處傳來,只聞歌聲,卻不見人影。我側耳傾聽,那歌聲一再反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