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頁)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

我有些猶豫,終於說:

“羅斯福路三段。”

“十塊!”

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路在何方?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後悔,深夜十一點鐘,貿貿然地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麽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在,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後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占地頗廣的圍墻前面,嵌在那圍墻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地對那圍墻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地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長地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裏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地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

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聽到門裏的鈴聲。等了很久,裏面毫無動靜,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於是我聽到門裏有了腳步之聲,這聲音沉重而迅速地“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胡子的臉龐突然從門裏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發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地瞪視著我。

“你發什麽神經?”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卷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後退了兩步,瞠目結舌,不知所雲。這顆刺猬狀的頭顱驚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只猛獸。“你滾開吧!”

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以前,門已經砰然一聲闔上了。我驚覺地撲上前去,用力地打了兩下門,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

“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地打開了,那顆毛發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地對我當頭罩下。

“滾!聽到沒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心臟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來之前,我曾經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象,但沒有一種想象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須發怒張的怪人,幾聲大吼,我竟連見到主人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我被關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鐘,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我,怎麽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拂亂了我的頭發,天上疏疏落落地掛著幾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到涼意。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於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長長的巷子裏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我無意識地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異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

“你在這兒幹什麽?”

我睜大了眼睛,無法回答。幹什麽?我怎麽述說呢?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了點頭,抱著手臂說:

“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視他,一個愛管閑事的男人,他把我當成三歲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視下,我才發現他年紀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穿著件白襯衫,袖口隨隨便便地挽著,沒有打領帶,松著領口,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