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頁)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謊言欺騙自己,或欺騙她。自己是騙不了的,騙她就太殘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說:“我們走吧!這裏的範圍太小了。”

重新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他們沒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著海岸的公路疾馳。

“現在去什麽地方?”珮青問。

“金山。”他頭也不回地說,把車行的速度加到時速八十公裏。他內心的情緒也和車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離石門很近,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到了青年育樂中心的廣場上。把車子開到海濱的橋邊,停下車來,他們在遼闊的沙灘上踱著步子。她穿著高跟鞋,鞋跟不住地陷進沙裏去。

“脫下鞋來吧!”他慫恿著。

她真的脫了下來,把鞋子放在車裏,她赤著腳走在柔軟的沙子上。他們沿著海邊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留了下來,她的腳細小而白皙,在海浪裏顯得特別單薄。

這是深秋,海邊只有海浪的喧囂和秋風的呼號,周遭遼闊的海岸,找不到一個人影。他的手挽著她的腰,她的長發在海風中飄飛。

“你怎麽嫁給他的?”他問,不願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地說,“那時爺爺剛死。”

“你原來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嗎?”

“是的,我六歲的時候,爸爸離家出走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九歲的時候媽媽改嫁了,我跟爺爺一直在一起,我們相依為命,他帶我來台灣,然後,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緊她的手,站住了,注視她的眼睛,喊著,“你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女人,你怎麽接受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淚珠在眼裏打著轉轉。

“爺爺死了,我覺得我也死了,他幫我辦喪事,喪事完了,我就嫁給他了,我覺得都一樣,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這個家並不溫暖,是不是?”

“一個很精致的墳墓,我埋了五年。”

“卻拒絕被救?”

“怕救不出來,再毀了別人。”

“但願與你一起燒死!”他沖動地說,突然攬住了她,他的唇灼熱地壓住她的唇,手臂箍緊了她,不容許她掙紮。事實上,她並沒有掙紮。那壓迫的炙熱使她暈眩,她從沒有這樣被人吻過。他的唇貼緊了她的,顫栗地、燒灼地吮吸轉動,那股強勁的熱力從她唇上奔竄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緊張起來。終於,他擡起頭來,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把她的頭攬在胸前,溫柔地抱著她。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那心臟正瘋狂地擂擊著。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語,“我從來沒有動過這樣強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問,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地淹了過來。

“和她的愛情是平靜的、穩定的、順理成章的。”他說。

“你們的感情好嗎?幸福嗎?愉快嗎?”

“看——從哪一方面講。”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地說,嘆息了一聲。“但是,我已經了解了。”

“了解什麽了?”

“你們是幸福的。”她低語。“她很可愛嗎?”

“何必談她呢!”夢軒打斷了她。“我們往前走走吧!”

他們繼續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著她的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蜿蜒地伸展著。珮青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那樣緩慢地一步步地踩在那柔軟的沙子上。等到漲潮的時候,那些足跡全會被浪潮所帶走了。一股愴惻的情緒湧了上來,酸酸楚楚地壓在她的心上,喜悅和激情都跟著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來為了享福,有的人卻生來為了受苦。

“你不高興了。”他低徊地說,嘆了口氣。

她有些吃驚,吃驚於他那份敏銳的感應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謹,”她說,在一塊巖石上坐了下來,“我不習慣於——犯罪。”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他不安地說,“愛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種眼光來看,”她說,“許多東西是我們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對嗎?”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來找她的時候,所憑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沒有權利攪亂她的生活,甚至傷害她。低下頭,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著一個醜陋的殼從潮濕的沙子裏爬了出來,蹣跚地在沙子上踱著步子。珮青彎腰把它拾了起來,放在掌心中,那青綠色的殼扭曲而不正,長著薄薄的青苔。那只膽怯的生物已經縮回了殼裏,躲在裏面再也不肯出來。

“看到了嗎?”珮青不勝感傷,“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殼是多麽醜陋和狹小,我卻離不開那個殼,我需要保護,需要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