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深的時候,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

站在程宅的大門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風,雨停了,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他那輛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上了車,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穩穩地握著駕駛盤,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裏行駛?隨時擔心著翻車、拋錨和碰撞?搖了搖頭,一種淡淡的、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燃起一支煙,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百無聊賴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麽在程家待得這麽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裏,像程步雲那麽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喜歡那對老夫妻,事實上,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不算小的淵源。十五六年以前,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裏面兼課,教他邏輯學,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後來,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千方百計地為他們拉攏過。但是,那位小姐太嬌,夏夢軒又太傲,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接著沒多久,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數年後,夏夢軒留學美國,還和她見了面,她已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豪放、爽朗、熱情地招待他,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而今,程步雲年紀大了,退休了,兒女都遠在異國,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地在台灣,他就和他們又親近了起來,像個子侄一般地出入程家。老夫妻熱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

今天,今天為什麽要來呢?他加快了車行速度,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他記起那個範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

“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板而已,滿身的銅臭!”

範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滿身的銅臭!”這對他是侮辱嗎?其實,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赤手空拳地闖出自己的事業,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這也算是可恥的嗎?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譏笑貧窮,也同樣嘲弄富有,焉知道貧窮與富有,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麽呢?他刹住車,深思地噴出一口煙,注視著前面的紅燈,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缺少一些真誠,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他不禁啞然失笑了。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看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別驚醒她們吧。下了車,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裏,再打開大門走進去。

花園裏的玫瑰開得很好,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裏閃耀著,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他穿過花園,走進正房,客廳的燈光還亮著,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報紙,電視機忘記關,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幾上面,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他四面看了看,出於本能地關掉了電視,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把靠墊放回到沙發上,嘆口氣,自語地說:

“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會理家!”

關掉了客廳的燈,走進臥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美嬋,短短的頭發下是張討人喜歡的、圓圓的臉,埋在枕頭中,睡得正香。棉被有一半已經滑落到地下,雙手都伸在棉被之外,卻又蜷縮著身子,像是不勝寒冷。夏夢軒站在床邊,默默地對她注視了幾秒鐘,奇怪她雖然已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卻仍然保持著稚氣的天真。把棉被拉了起來,他細心地把她的手塞進棉被裏,就這樣一個小動作,已經驚醒了她,睜開了一對惺忪的大眼睛,她給了他一個朦朧的微笑,睡態可掬地說:

“你回來了?我今晚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是大老虎,他們是小老虎!”

怪不得客廳那樣零亂!他想。美嬋翻了一個身,閉上眼睛,立即又沉沉入睡了。夢軒轉過身子,走到孩子們的臥室中,電燈同樣亮著沒有關,他先到六歲大的兒子小竹的床邊,小竹熟睡著,一臉的黑線條,像個京戲中的大花臉,睡覺前顯然沒有經過梳洗。小小的身子歪扭著,仿佛睡得不太舒服,夢軒伸手到他的身子底下,首先掏出一把小手槍,繼而又掏出一輛小坦克車,最後再拉出一只被壓扁了的玩具小熊,小竹的身子才算睡平了。他憐愛地看著那孩子,詫異他怎能躺在那麽多東西上面入睡。離開了兒子的床邊,他再走到八歲的女兒小楓的床邊,小楓是他的小珍珠,他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個女兒。停在床邊,他驚異地發現那孩子正強睜著一對充滿睡意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