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頁)

“不要。”珮青說,淡淡地抹上唇膏和脂粉,鏡子裏有張蒼白的、畏怯的、無可奈何的臉。即使是深紅色的衣服和閃亮的金邊,也壓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輕愁。拿起眉筆,她再輕輕地在眉際掃了掃,自己也明白,無論怎樣裝扮,她也無法和伯南那些朋友們的夫人相比,她們雍容華貴,談笑風生,自己昵?

“我是不屬於那一群的。”她低低地自語,“我不知道我屬於什麽世界,多半是個古老而被人遺忘的世界吧!”

眉筆停在半空中,她瞪視著鏡子,又陷進朦朧的凝思裏,直到伯南惱怒的聲音打斷了她:

“你要化妝到什麽時候?明天早上嗎?”

“叮”然一聲,她的眉筆掉落在梳妝台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驚,看到鏡子裏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匆忙地站起身來,她抓起吳媽遞給她的小手袋,急急地說:

“我已經好了,走吧!”

“就這樣走嗎?”伯南瞪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

“哦,首飾!”珮青再望了鏡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它們每次冰涼地貼在她脖子上,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且,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不會發光的,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爭執,低嘆了一聲,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鏈,又在耳邊的發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最起碼,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望著伯南,她問:“行了嗎?”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說:

“好吧,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

“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免得我麻煩呢!”珮青從喉頭深處低低地嘰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麽?”伯南警覺地問。

“噢,沒——沒有什麽。”珮青慌忙說,披上一條狐皮披肩,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我們去吧!嗯?”

伯南帶著珮青走出門外,花園裏的桂花正盛開著,香味彌漫在帶著雨霧的、潮濕的空氣裏。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珮青上了車,伯南發動了車子,向霓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雨霧迷蒙地撲向車窗,發出紛紛亂亂的“叮鈴”之聲,珮青縮在座位裏,下意識地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朦朧地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裏。

“又在想什麽?”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沒什麽。”她羞澀地說,垂下了頭。在車子裏的,是她的肉體,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體,至於她的靈魂,正遨遊於十八王朝埃及的什麽廢墟裏。

“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伯南冷冷地問,手扶在方向盤上。

“哦,是——是?”珮青徒勞地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古埃及廢墟裏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

“是程步雲夫婦,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說,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是的,我——我忘了。”珮青輕輕地咬了咬嘴唇。

“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伯南撳了一下喇叭,閃過一輛三輪車,“我很幸運,娶了一個終日在夢遊的妻子!”

珮青再咬了咬嘴唇,這次咬得比較重,眼睛裏有點什麽潮濕的東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仿佛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裏。

坐在餐桌上,珮青神思恍惚地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婦都被分開來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對她備獻殷勤,花白的眉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經常有意無意地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地把番茄醬、辣醬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常會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雖然服裝整齊,卻不像什麽外交官,沒有那份禮貌的殷勤,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每當珮青因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條倒楣的餐巾!

那頓飯是一個漫長的刑罰,珮青始終如坐針氈。緞子的衣服是那樣滑,她奇怪是誰發明了餐巾這種累贅物。一次又一次,餐巾從她膝上滑落到地下,盡管拾起來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她卻不能不窘迫得滿臉通紅。當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時,她接觸到坐在她對面的伯南的眼光,帶著嚴厲的警告的神色。她總是給他丟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條餐巾!她漲紅了臉,從身邊那位男士的手裏接過餐巾來,他望著她,對她溫柔地笑了笑,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