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沈明酥就是江十錦◎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滿池細碎浮萍,可是楊花?非也!那是離人淚啊......

臨河一排樓台煙雲籠罩,水滿陂塘,倚橋酒家旁的弄影戲今日沒再唱《斬關羽》,換了一首《思夫》。與達官貴人花重金邀請的戲班子不同,此處無笛音鑼鼓作配,僅一道清脆的唱腔,偶爾打上幾聲散板,聲調激越,曲折幽怨,一腔淒愴離別唱得細致入微。

一月前邊關吃緊,朝廷征兵三萬,城中不少青年壯士奔赴沙場,離別之淚,延續至今。

底下的看官多為婦人,視線盯著帷幕上余下的獨影,心緒隨耳邊的唱腔起伏波動,眼內不覺泛出潮濕之意。稀疏雨滴落上鬢角,漸漸濕了肩頭,卻無一人走。

忽得帷幕光滅,耳畔斷腸之聲戛然而止,戲已煞卻。

戲台後伸出一顆腦袋,粗布小帽罩頭,面龐白皙,沖跟前一眾看客熙和一笑,“天落雨了,咱們今日就到這兒。”

倚橋而建的吊腳樓,容不下太多人,婦人們擁在橋段石階之間,或坐或站,陸續從悲涼中清醒,遲遲緩不回來神來,心中意猶未盡,埋怨聲此起彼伏,“這就結束了,天還沒黑呢......”

“是啊,再唱一場罷。”

天是沒黑,但落雨了。

封府的門一到落雨天關得極早,遲了只能鉆西墻邊的狗洞。

弄影的‘小夥’含笑不搭腔,埋頭收拾起了帷幕後的皮影,艷麗嫵媚的小人兒一離了光影,恍若褪去了生命,古板又僵硬,‘小夥’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箱篋之中,再跨上肩,沖雨往外走。

外面的看客夾雜著抱怨早已散去,沿河一片灰白石板也被雨滴染成了雨青色。

“十錦,收攤了啊。”路邊一人招呼。

沿河一條街,平日裏遊人散客多,販賣者多數乃糊口的百姓,沒有攤位,找個空地零星而坐,日子久了,互相都熟悉。

十錦笑著點頭,“落雨了,王嫂子也早些收攤罷。”

“春雨一下,也不知道何時才會停,我再等會兒,今兒不賣出去,這一鍋蛋可就全廢了。”說著從鍋中熟練地撈出一顆雞蛋,再用一塊幹爽的布巾擦去水漬,起身塞到十錦手裏,“我見你中午沒吃東西,先墊墊肚子......”

“不用......”

王嫂子一捏她手,感激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上回我那鍋子隔夜蛋,全讓你買走了。”

十錦笑了笑,客氣道謝:“多謝王嫂子。”

鹵蛋一直溫在鍋裏,有些燙,十錦滾在手心來回顛簸,到了鐵匠鋪子,鐵匠正在鑄刀,火爐燒得旺盛,一錘子敲在紅彤彤的生鐵上,頓時火星四濺。

十錦往後退了退,立在台階下,仰脖子喚了一聲:“魏大哥。”

鐵匠聞聲轉頭,見是他,擱下鐵錘,雙手往胸前的黑布上抹了抹,三五步跨到他跟前,如往常一般搖了搖頭,遺憾道:“幾家賣消息的地兒,我都問過了,沒見過人。”

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倒沒多大意外。

鐵匠面露不忍,這一條街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找自家妹子,據說是一年前遭遇天災,一家子只剩下兄妹二人,逃荒的路途中又走散,再也沒見到。

大鄴二十六州,想要找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老百姓,如同大海撈針。

話雖不吉利,恐怕多半已遭不測。

“沒關系,還請魏大哥繼續幫我留意。”臉上那抹惆悵轉眼消失,十錦把手裏還滾燙的鹵蛋遞給他,“王嫂子今日剛煮的,新鮮。”

想要在人滿為患的京城討一份生計,都是各憑各的本事。

十錦靠的是一手弄影戲,一人拉線,一人唱,沒人幫襯,氣勢雖單薄,勝在故事動人,唱腔也好,生意一直不錯,平日裏待街坊大方,見誰都是一張笑臉,人緣頗好。

見頭頂的雨點越來越密,鐵匠借給了她一頂鬥笠。

細篾編織的鬥笠遮去了他整張臉,回頭上了橋梁,橋檐下幾位小乞丐雙手抱腿,聽到動靜擡頭,一雙雙眼睛發亮,切切地看著他。

十錦也沒讓他們失望,從袖筒內掏出荷包,掂了掂,今日落雨,只唱了一場,收入減半,“今兒咱吃王嫂子家的鹵蛋罷。”

荷包往前一拋,被一乞兒接住,眾人擁上一哄而散,齊齊朝王嫂子的攤位奔去。

江面細雨色如煙,迷霧碧波中映出稀疏燈火,十錦繼續往前。

隔岸樓上一家茶肆此時兩扇古老錢的淩花窗敞開,臨窗一位年輕公子側頭,漫不經心地盯著淹沒在深巷雲霧裏的人影,問道:“她就是沈明酥?”

“回大人,小的跟了好一陣子,一年前沈娘子便混跡在這一帶,對外自稱江十錦。”

後巷子不及臨河寬敞,兩堵高墻聳立,中間一條窄窄的石板路,沒個屋檐可遮擋,雨落下來,全都砸在了身上。